曾祖母的手镯

　　作者：翁天慧

　　在我的印象中，曾祖母是一个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女人。她总是上身穿着唐装对襟衫，下身则穿着同色的唐装长裤，一头花白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梳起，绑成一条大辫子垂在脑后。曾祖母的全身上下都只有黑白二色，惟一在她身上跳动着的一抹耀眼的碧绿，便是曾祖母纤细的手腕上戴着的一个翡翠手镯。她总是端庄文静地坐在家乡老屋门口的木藤椅上，带着温和的微笑看着孩子们玩耍。长这么大，我从来没见过她生气，甚至连大声说一句话也未曾有过，她是一个如水般的温柔女子。

　　但听妈妈说，曾祖母的过去并非像她脸上的笑容那般平静从容。曾祖母出生在抗日战争时期，曾经是城里的一户人家。本来应该是快快乐乐地在城里过自己并不富裕但是充实的生活，但因为得到风声说日本鬼子要来“扫荡”，曾祖母便和当时惊慌失措的人们一起逃亡，逃亡中和自己的父母失了散，便跟着几个人来到一个小镇——也就是现在我的母亲的家乡——遇到了我的曾祖父并被他收留，到后来，成了他的妻。当时的曾祖母也不过比我现在还要小的年纪，时隔多年，连自己的父母和家乡也无法记起了。

　　曾祖母并没有苦尽甘来。家里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步入轨道，曾祖父便被村里抽壮丁去参了军。瘦弱的曾祖母不得不一个人过起艰难的生活。尽管将家里能当的东西都当了出去，还是到了米缸见底的地步。最困难的时期甚至不得不上山挖木薯充饥。靠着好心邻里的帮助，曾祖母硬着头皮一点一点地撑了过来。一个女人，在这样混乱的时期，谁能想象到她是怎样熬过来的？也许是老天开眼，这样的生活过了一年多，曾祖父便从连队里平安归来，曾祖母艰苦的生活才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而曾祖母的翡翠手镯，便是在生活终于好了一些后曾祖父买给她的。尽管那翡翠手镯既不通体剔透，也不是翠绿欲滴，但曾祖母还是天天戴着它，从未取下来过。

　　出生在旧中国的曾祖母，无论是思想还是行为都深深地受到当时礼教的影响。上衣的扣子一定要扣到锁骨上面，坐的时候一定要双膝并拢，双手放在膝上……她有许多让现在的我不能理解的礼节，但尽管曾祖母如此重视这些礼节，但她却从来没有要别人遵守这些礼节。也许你会觉得很奇怪，但曾祖母甚至对穿着短裙和小背心的年轻女孩们一点意见都没有，相反还觉得她们青春活泼，“挺亮眼的”。每次我回到老家，闲着没事就会到曾祖母身边去，和她聊天总能发现一天新鲜的事情。让我记忆犹新的是我去年过年回老家探亲时。快要过年了，家里一片喜气洋洋，我正好碰上曾祖母在粘年纸。我蹦蹦跳跳地跑到旁边跟曾祖母闲聊，她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红包，仔细地抚平红包上的褶皱，再双手递给我。一边不忘说着：“快高长大，平平安安……”然后就拉着我坐下闲聊，不知不觉中就跟曾祖母谈起了我的梦想。

　　“长大了想做什么呀？”曾祖母淡淡地微笑着，一边仔细粘着年纸一边轻声问我道。

　　“想做作家，能写出打动人心文章的作家。”我也一边有模有样地学着她粘着年纸，一边一字一句坚定地说道。

　　曾祖母听后突然停下手中的工作，转过头望着我。我想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时候曾祖母浑浊的瞳孔里所闪耀着的光芒。我被那目光里所包含的含义所震住了，却又似懂非懂。

　　良久，曾祖母才回过神一般，捋了捋耳边的头发，那翡翠镯子在她的手腕上摇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风情。她笑着跟我说道：“好呀，好呀，多好的理想。多好的闺女啊，可不能输给男孩们呀，得付出加倍的努力呐！”

　　“嗯，那当然！”我狠狠地点点头答道。

　　也许是因为出生在动荡不安的年代，曾祖母对战争这类东西特别敏感。她常常坐在木藤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屋新添上的电视机播报新闻。尽管她一句普通话也听不懂，但看着电视机里人们开心的笑脸，她就也跟着开心起来了。但每次看到美国又攻打伊拉克，哪个地方又有战争的凄凉场面，她总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战争里断送的无辜生命，良久，才用颤抖着的嗓音喃喃自语道：“怎么这样呢……好端端的，就这么死了这么多人……死了这么多人……”末了，又像祈祷一样添上一句：“平平安安就好……平平安安就好……”

　　是的，尽管从一个农村女子的口中说出来有点奇怪，但“所有人都平平安安，幸幸福福”一直都是曾祖母心底的梦。“世界和平”，尽管这难以实现，但她总是这样相信着会有这么一天。“中国已经从战争中走出来了，接下来就是世界了。”她微笑着这么说道。

　　今年夏天，92岁高龄的曾祖母与世长辞。此前她得了重病，自知大去之期不晚矣，便招集在外的孙子孙女们回到家乡去见她最后一面。吃过团聚的丰盛午饭，喝了几杯酒后，曾祖母红光满面，似乎从来没这么开心过。她说她累了，要回房睡睡。那时候的大家都隐约地知道了些什么，但都笑着跟她道别。几个小时后，人们便发现她在自己的床上安然地去了。离开人世的她依旧带着浅浅的微笑，那是一个女人在辛劳了大半辈子后终于能够放下一切安心离去才会带有的微笑，大家都悲伤地为她高兴。那翡翠镯子依旧在她的手腕上闪耀着，那是缠绕了一个女人一生的辛酸苦辣和甜蜜温馨，见证了新中国抗日战争的胜利和改革开放的飞速发展。而它更承载着一个平凡女人，不平凡的中国梦。

(责任编辑：曾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