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月，今宵圆”——我的中国梦

　　一

　　近了近了，

　　我闻到了久违的故乡泥土的芬芳！

　　近了近了，

　　我听到了四十年来梦魂中熟悉的乡音！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视线开始模糊

　　这一张张憨厚的笑脸，是我的父老乡亲啊！

　　这一首首欢快的童谣，我儿时也能哼唱啊！

　　然而，眼前的一切又是那么陌生和新奇

　　那条曲折的泥泞路变成了柏油坦途；

　　那些倾颓的茅屋已变成红砖瓦房；

　　老人们安详，孩子们欢闹；

　　这是我记忆中那个贫困多灾的村庄吗？

　　这是地图上令我望眼欲穿的那片故土吗？

　　四十多年的变化，是如此使人措手不及又惊喜不已啊！

　　我，漂泊已久的游子，今天回家了！

　　不是在梦中，不是在祈祷里

　　我的脚已踏实地踩在这片宽厚的土地上

　　蹒跚的脚印零乱却坚定，我真的回来了！

　　一个人可以住过很多地方，但家永远只有一个！

　　它是父亲日以继夜垒起的茅屋，辛勤挖掘的水井

　　是母亲耕作的菜园，夜里燃亮油灯缝补衣服的窗口

　　是有家不能回的游子最酸恻的痛，最撕心裂肺的牵挂！

　　可是，我回到了故乡，却找不到家！

　　——娘，您在哪儿呢？

　　那井水依然甘甜，父亲却已在我幼年逝去；

　　瓜架上已果实累累，再没有一双勤劳的手来采摘；

　　茅檐下的燕巢又添乳雏，它们可曾年年带回我在远方的问候？

　　娘，我前去寻您，无需别人指路

　　只要循着我的血脉源头的呼唤往前走，我就能找到您，娘！

　　后山坡上芳草萋萋，娘，独自躺在这里，您孤独吗？

　　我带着您的孙儿看望您来了，娘，您能看到吗？

　　一别近半世纪，不曾想我们最后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您在阴冷黑暗的泥土里，我在这繁华而荒凉的人世间

　　这其中的距离何止一方海峡那么远啊！

　　天地不仁，岁月不仁，为何要让至亲骨肉仓促分离？

　　死生契阔，子欲养而亲……亲不在！

　　本想依偎在您温暖的怀里，一诉这数十年的思念之苦

　　本想听您用乡音多唤几声我的乳名

　　本想亲手为您擦去沧桑的脸上喜悦的泪花

　　本想从今后好好孝敬您，弥补这半生的亏欠

　　本想……

　　如今，一切只能往梦中去寻了！

　　娘，不哭，我们不哭！

　　虽然阴阳永隔，我再也牵不到您温厚的手

　　您也无法想象我今日的模样

　　但是，我们都在彼此最美的记忆中

　　是您的坚韧铸造了我的骨，您的温柔流成我的血

　　您的善良和正直是我为人行事的标尺

　　只要我活着，您就活着！

　　让我拔去您坟头的荒草，擦干净您的墓碑

　　让我陪您坐一个下午，好好说说话，就像我小时候那样

　　我要告诉您，离家数十载的遭遇，坎坷辛酸

　　我要告诉我的孩子们，您的故事，您的期盼

　　可是，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是紧紧抱着您的墓碑，一再地叫着：娘，娘！

　　二

　　娘，娘！

　　这是我牙牙学语时第一个学会的单词

　　从此我认定这是世界上最美的音节

　　我忘不了您唱儿歌哄我入睡时那温柔美丽的神情

　　也忘不了我做错事时您严厉的责打

　　我忘不了爹死时您哀伤的泪眼，您告诉自己

　　要坚强地活下去，一定要把我抚养成人

　　我们相依为命，靠着一亩薄田，三株桑树

　　那战乱的年代啊，人命比草还贱

　　您缝缝补补，节衣缩食，却从不让我忍饥挨饿

　　您供我上学，期望我读书识字，成大器，做大事

　　夏热冬寒，您尽心护持着这个贫穷但幸福的家

　　我健康地成长，用功地念书，就是您最大的快乐满足

　　谁想到，十六岁那年，国民党来村里征兵

　　我被当作壮丁要被征走，他们说得天花乱坠

　　娘，我从来没离开过您，您也舍不得我呀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临行前夜，您一宵没睡，为我赶制了一件棉袄

　　鸡啼时分，东方泛白，我们匆忙上路

　　您急急上前来，把刚烙的饼塞到我手里

　　却被长官粗暴地推开，饼撒了一地，沾上了灰……

　　硝烟弥漫、血雨腥风的战场上，生死只隔一线

　　休息时分，来自五湖四海的战友们

　　说起自己的家乡，自己的父母妻儿，热泪沾襟

　　那件棉袄，我一直藏在行囊里，若有一天我战死了

　　就替我穿上吧，我就仿佛回到了家乡，回到母亲的怀里

　　重重烟树，浩浩云山，见证着二十世纪最荒谬的战争——中国人打中国人！

　　那些战场上的“敌人”，他们也是爹娘的心头肉，也是我的兄弟同胞啊！

　　在这些枪林弹雨中，

　　多少家庭破碎了；

　　多少妻儿离散了；

　　多少手足牺牲了……

　　这残酷的、受诅咒的战争啊，何时才能休止？

　　国民党战败，祖国的大好河山沉浸在一片灿烂耀眼的红色里

　　我们被迫撤军台湾，娘，这一别竟成永诀！

　　在这陌生孤寂的岛上，我举目无亲，像孤儿般凄惶无措

　　原以为三年五载后就能回去，回到您身边侍奉朝夕

　　然而，这一弯窄浅的海峡，却横亘在我和您之间

　　比星辰还遥迢，比一生还漫长！

　　我在这崎岖的人生路上跌跌撞撞，再也得不到您的牵引

　　欢喜时无人分享，忧愁时无人安慰

　　娘，我这满腹的酸甜苦辣，何处向您倾诉？

　　我遇到了一个女孩，我们相爱了

　　新婚夜，我们对着故乡的方向，遥遥举杯，跪地而拜

　　娘！请喝了我们这杯谢亲恩的酒罢，并且祝福我们！

　　娘，告诉您一个小秘密，只准您一个人知道

　　我的新娘，她笑起来的模样很像您，真的，很像很像

　　我也有了孩子，从小我就告诉他，在海的那边

　　才是真正的家，有他的奶奶，你们虽然素未谋面，却血脉相连！

　　此后，从除夕到中秋，从端午到重阳

　　月亮圆了，乡情满了，

　　月亮缺了，乡情愁了，

　　大雁在明澈的秋空里去了又回，却忘了捎来故乡的消息

　　花草一岁一枯荣，它们比我幸运，可以永远扎根在挚爱的土地上

　　娘，我已成为蒲公英的飘蓬，随风起起落落，我想回来

　　落在您的根系里，化为春泥，反哺您的养育之恩！

　　娘，家里的那三棵桑树，是我出生时您亲手所栽，以作纪念

　　我长大了，树也长高了，年年茁壮，绿荫如盖

　　分别的岁月里，您见树如见我，日夜都在树下徘徊着、苦盼着……

　　乡亲们告诉我，有一年一株桑树忽然枯萎，您惊呼“我儿有事！”

　　却无法相助，只有摆设果盘香烛，向天祈愿，您愿减寿三年，换我平安！

　　而那一年，恰是我在台岛遭遇车祸，昏迷数天，生死未卜

　　娘啊娘，我在昏迷中听到了您焦急的呼唤，仿佛又回到童年

　　我挣扎着要醒过来，我不能死，不能死，我要回家，要见母亲！

　　娘，两年后，我伤势痊愈，您却抱憾长逝，临终前一直唤着我的小名……

　　娘，您能原谅我这个不曾尽过一天孝的儿子么？

　　您能明白我有家归不得的怅恨么？

　　娘，您能明白的，纵然相隔千里，我们之间的心灵感应

　　不仅仅在一棵桑树上，更在血脉胸臆间！

　　如今，我风尘仆仆地赶来，两鬓染霜，早已不是您记忆中那个青涩少年

　　娘，这半生，我辗转于戎马沙场，蹉跎岁月，一事无成

　　我没有显赫的官爵，没有堆积如山的财富

　　只有这一副受之于父母的身体发肤，和一颗思乡的心

　　我是衣锦还乡吗？不，我从来就没离开过

　　我的身体四处漂泊，心却一直留在这片热土上

　　娘，我回到您的身边，您是否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让我再轻轻念起那首诗，从前您最爱听的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三

　　窗前的那轮明月啊，圆了几回就缺了几回

　　游子的泪光，比月光还清冷皎洁

　　离乡背井，最怕抬头望月

　　月光会灼伤心里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

　　那种痛叫乡愁，不能轻易触碰却又忍不住时常检视

　　一碰就痛彻心扉，泪流满面

　　那是西药里的阿司匹林也无法止住的痛

　　翻遍古今中外医学典籍，只有一味中药能医治：当归！

　　当归！当归！

　　燕子年年都要飞回旧巢，狐狸死时会望着洞穴的方向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中国人永不变的家训！

　　可是，当归而不能归，我该向谁去控诉？

　　去讨回我那战乱中颠沛流离的青春，失落的亲情？

　　向天，向地，还是向那苍茫的历史？

　　同一轮明月，照过长城，也照过阿里山

　　照过黄河，也照过日月潭

　　照着李白的墨砚便是千古流芳的诗篇

　　照进游子的酒杯变成思乡的泪

　　娘啊，在离别的日子里，我们一定仰望过同一轮圆月

　　它照着我望乡的泪眼，照着您招唤的手势

　　也照着两岸多少残缺的家园，多少不眠的期待！

　　那一道冰冷的海峡，真能隔断中国同胞血肉相牵的脐带吗？

　　不，我决不相信，娘！

　　血缘是海水也无法冲淡的亲情，

　　思念如空气，任何藩篱都不能隔绝，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娘，我抖落一身的风霜，归来了！

　　月亮圆了，您却不见了

　　苍天何其厚我，让我能在垂暮之年重回故里；

　　苍天又何其薄我，让我再也见不到至亲至爱的人！

　　可是，娘，我知道，您又悄悄在着的，捉迷藏似地

　　您在花朵绽放的笑靥里，在春风拂面的温煦中

　　我走到哪儿，您就躲在哪儿，嘿，我不说破您，您也别顽皮！

　　娘，我们一起看到了祖国翻天覆地的变化

　　昔日暗淡的河山又光彩重生，焕发生机

　　一幢幢高楼直入云霄，一条条道路四通八达；

　　机场里迎送着国际友人，百货公司的商品琳琅满目；

　　工厂里热火朝天，田野上忙碌欢快；

　　奥运健儿让鲜艳的五星红旗一次次冉冉升起；

　　科学家们以一项项技术成果令世界惊叹！

　　我骄傲，无论我走到地球哪个角落都能挺起脊梁，扬眉吐气；

　　我欣慰，多灾多难的祖国在饱经沧桑后又重拾自信，勇往直前！

　　战乱与分离的噩梦结束了，这一天我们等得太久太苦！

　　我们的孩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学习，

　　在亲人的围绕中享受着天伦之乐；

　　我们再也不能让这一代的悲剧发生在下一代身上

　　要记得告诉孩子们的孩子们啊，

　　我们永远只有一个中国，一个家！

　　和平团圆是所有中国人生生世世的心愿！

　　让我们铭记血泪的教训，摒弃历史的包袱

　　同心协力，在这蔚蓝色的星球上

　　亿万龙的传人扬起臂膀，捧出一个与日月同辉的中国！

　　——娘，这不也正是您盼望的吗？

　　后记：这是舅舅的故事。舅舅出生于贫寒之家，外公早逝，外婆辛苦把他抚养成人。舅舅十六岁时被国民党征兵入伍，辗转沙场，九死一生。1949年随军撤退台湾，一别四十五载，音讯断绝。外婆在日夜的忧思中积郁成疾，含憾而终。1994年舅舅才得以重回家乡，而外婆早已作古，墓木已拱。舅舅在墓前长跪不起，涕泣良久。本诗仿舅舅的口吻而作，希望写出两岸中国人的共同心声：祖国和平统一，繁荣强盛！

　　作者：张书宁

(责任编辑：柯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