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生命的旺季
1983年的隆冬,我来到这个世上。从此,豫北平原上那个闭塞、贫瘠、落后的村庄就成了我精神意义上永恒的故乡。沿着村子前的那条羊肠小道前行,不出一盏茶的工夫就能看到我们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 奔流的河水夹杂着数不尽的黄沙,不知疲倦地呜咽东去,横亘成数千年青铜一样的沉重。
公允地说,我对黄河的感情是复杂的。一方面,我感叹于她博大而宽广的胸襟,哺育了我故土之上、甚至整个中华民族的一切生灵。直到多年以后我离开家乡,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梦想,对她的惦念和牵挂始终萦绕心头,不绝如缕、难以割舍。另一方面,我幼小的心灵曾长时间地把故乡的贫瘠归结于她的存在,归结于她反复无常发作的水患给我带来的许多不堪回首的记忆。我清晰地记得,每当洪水如猛兽般开始肆虐,父老乡亲们赖以生存的良田、藉以栖身的家园居所瞬间都被悉数吞噬,留给人们痛彻心扉的绝望。
当然,在诸多无助的眼神中,最令我难以忘怀的还是来自于我的父亲,一个几乎把前半生精力都倾注给了土地的庄稼人。我无法历数,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到底有过多少次这样的场景:父亲站在高高的黄河大堤上,在他的面前是漫过树梢的汹涌奔突着洪水,洪水里不但有我们还未来得及收割的庄稼,更有我们的家园。不知道农民的天性如此,还是无情命运磨炼的使然,父亲从来不会让噩梦持续太长时间,他总是很果断地指挥着一家人重建“家园”,尽管那非常简陋,有时甚至只是一个临时容身的帐篷。我知道,这是不善言谈的父亲在用行动教育告诉我该怎样面对艰难。
时间就一天天的过去,由于改革开放带来的经济发展。政府有余力也更加重视对黄河的治理;同时,有条件的乡民也懂得了如何制定更有效的防护措施减小黄河水患带来的灾难,此后的状况似乎好了许多。等我到了该上学年龄的前夕,虽然故乡依然无法摆脱贫困,但值得庆幸的是流离失所的悲剧上演的越来越少了。这时,父亲便迫不及待地把我送到了离家几里外的小学。以致于好长时间我都没弄明白,父亲让我提前两年就入学,究竟抱有怎样的心态。要知道,农村人总是习惯把家里正在上学的孩子看成一种负担,何况我的家庭当时正处于再也承受不起任何负担的那种情况。
从小学到初中,我在书本里平静地度过了将近十年的时光。当我即将离开中学校门的时候,关于我毕业后的走向,我和父亲发生了严重分歧:他让我到技校学三年车工技术;而我则对大学充满了憧憬,打算读高中。那次,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父亲的决定进行了激烈反驳,并质问他当初那么早就把我送进学校,难道到头来只为了学一门技术?父亲告诉我,他只是想让我早一天成为一名工人,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从贫瘠的土地里走出去,告别像他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毫无希望的生存方式。听到父亲回答的瞬间,我忽然感觉到父亲老了,带给他这一切的不是岁月,而是失去希望,抑或说他已经将自己的希望毫无保留地寄托在了我身上。 当时,在他的字典里,农民的反义词只有工人,而要成为工人只有早日掌握一门技术。我没再反驳什么,一是由于对他的迁就;二是缘于一种妥协,我知道除了让事实说话以外,很少有人能使父亲改变他的决定。为此,我付出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为了节省进城的路费,到技校报道那天我拒绝了父亲的陪同。汽车经过6个小时的长途颠簸,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城市,那是我18年来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觉到与我以往的生存环境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宽阔的马路和繁华的街道承载着一群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人的梦想。至此,我又想到了我那多灾多难故乡,明白了一直以来父亲和我究竟要改变的东西是什么。于是,我开始像康德一样仰望星空,思考人生。
接下来的日子,尽管我一度沉浸在初见城市的喜悦里,却始终无法排遣心中的苦闷:我一直在努力,却无论如何对我面临的“学业”提不起兴趣。迫于无奈,我还是在技校坚持了下来,并且一坚持就是一年。在此期间,我没有颓废,也没有怨天尤人,而是把大部分时间都交给了书本。在对知识如饥似渴的汲取中,我曾经模糊不堪的梦想正在逐渐变得清晰。学期末的最最后一节课,我急切地从校办工厂的机床底下钻出来,甚至还没来得及清洗满身的油污,就踏上了那辆从这座城市开往故乡的唯一的公共汽车。我深信,我的“准技工”生涯到此算是彻底完结了,父亲寄托在我身上的梦,我将以另一种、属于我自己的方式去完成。
后来,我成了新闻专业的大学生,为将来能够成为一名记者而打拼。曲折的过往、坎坷的经历使我懂得了许多。我深深地明白,也许以后的路不会一帆风顺,也许毕业后的就业形势会极其严峻,甚至是残酷。但是既然我选择了,便无怨无悔;既然我踏上了这条路,就会义无反顾地在这条路上愈行愈远。鉴于我的倔强,父亲终于不再反对我的决定,为筹集我读大学所需的不菲费用,他不得不时常告别他倾注过无数心血的土地,加入农民工候鸟般迁徙的队伍,到豫西山区的一个煤矿去做装卸工,以全力支持我的学业。我在他写给我的家信中得知,他每天有15元钱的报酬,为此,他每天需要承受10个小时的劳动强度。读到这里,我无声而泣。
日与月与,曾无日夜。余华先生的小说《活着》是诠释梦想和命运的关系的绝唱,其主人公富贵嶙峋的生命从来不曾得到命运眷顾,然而却始终幽幽地亮着不甘泯灭的希望。为何如此多舛的命运还会衍生如此顽强的梦想?因为,梦想就是要创造某些合乎自己意愿的东西,使自己能在一定程度上掌握自己的命运。从某种意义上讲,梦想才是制造不屈力量的源泉。
事实上,世人无不拥有自己的梦想,并且力求在追逐梦想的进程中实现自我价值和社会价值。那么,我的中国梦究竟是什么呢?从实体意义上讲,她是从父亲那里传承的城市向往,是我自己的记者梦想?还是其间可以分割为许多纵横交织的每个阶段?按照我的理解,实体的梦想因为真实而显得错综复杂。在它之外,我更倾向于从虚体层面去求索,那就是明天要比昨天学到更多,明天永远都要因进步而比昨天更好。
美国影片《拯救老虎》中有一句很经典的对白,片中杰克?莱蒙对那技术高超的工匠说:“你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你生活的目的是什么呢?”工匠望着他说:“另一个旺季”。是啊,除非生命终结,前行的路就永远不会有止境,通往梦想的路也从来都布满荆棘。除了积极争取“另一个旺季”,身为一个延续梦想的人,我还能奢望些什么呢?正如舒尔茨说过的那句话;梦想如星辰——我们永远不能触到,但我们可以像航海者那样,借星光的位置而航行。
作者:仲言 (责任编辑:曾玉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