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绰号莴苣的小道夫有一把新的玩具枪，可以发射没有杀伤力的玩具子弹，但毕竟是把枪。可是他并没有跟其他小朋友玩在一起，因为其他小孩老是捉弄他，小道夫宁愿不玩，自己一个人呆着。动物可以无视孤单，自己玩耍，而人却相反，随着跟自己玩耍而来的焦虑感更甚于以往。

　　当小朋友经过小道夫面前时，他手里握着武器做出开枪的样子，没胆子来真的，其实是想炫耀一下：你们看，今天我也有枪，我也是个战士，你们为什么不叫我跟你们一起玩？

　　公园里的小孩其实已注意到小道夫的新枪。那玩具枪并不值钱，可是比他们手上的要新，而且不太一样，光这一点就引起大家的好奇和羡慕。其中一个说：“你们有没有看到莴苣有一把枪啊？”另外一个说：“他带枪来是想向我们炫耀，让我们生气，可是他不跟我们玩，他自己也不玩。莴苣是个讨厌鬼。他的枪很烂。”“他不玩是因为他怕我们。”有人插嘴。

　　那些小朋友通常都玩战争的游戏，那天也不例外。小道夫曾经试过加入他们，可是他们马上莴苣长莴苣短地叫他，而且放声大笑。几乎所有小孩都是金发，他则是黑发，一撮刘海垂在额前，像一个逗号。大家都腿粗胳膊壮，他的腿却细细弱弱。其他小朋友像野兔似的又跑又跳，他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他们。他们有枪、军刀、弹弓、弓、纸弹枪和头盔，其中魏斯工程师的儿子还有一副那种骑兵穿的雪亮盔甲。虽然大家年龄差不多，但他们满口都是难听的粗话，小道夫连学都不敢学。他们是强者，小道夫是弱者。

　　可是，今天他也带了武器来。

　　所以，那些小朋友彼此商量过后向他走来。“你的枪很漂亮喔！”魏斯工程师的儿子马克思说，“给我看下。”小道夫没放手，握着枪让他看。“还不赖。”马克思很权威地下了评论，他脖子上挂的那支空气枪至少要贵上二十倍。小道夫很有面子。“有了这把枪，你也可以来玩战争游戏。”华特半眯着眼，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对啊，有这把枪你可以当上尉。”另外一个说。小道夫诧异地看着他们。他们没叫他莴苣耶。小道夫觉得勇气大增。

　　然后他们跟他解释那天的战争游戏怎么玩。马克思将军的军队占领了山头，而另一队由华特将军领导的军队要强行过山。所谓的山头只不过是两畦有着零星灌木丛的河滨高地，抢攻的路线是一条窄小的下坡路。华特授予他上尉军衔，然后两队人马分头准备各自的作战计划。

　　就这样，小道夫来到陡峭的下坡路口，两边是有零星灌木丛的河滨高地，可以想见马克思率领的军队必定躲在灌木丛里，设好了埋伏。

　　“去吧，道夫上尉，准备进攻，趁敌人还没进入状态。”华特下令，“你一冲到下面，我们就会赶到展开反攻。可是你要跑快一点，越快越好，以防万一。”小道夫回头看了看他，察觉到华特和其他战友脸上都有一抹诡异的笑容，有点犹豫。“怎么啦？”将军问。“快啊，上尉，冲啊！”他下令道。

　　他由下坡路急奔而下。同一时间在他背后传出爆笑，来不及转头，直冲出去的他有一只脚被绊住了。他们在离地十厘米高的地方拉了一条线。

　　他一头栽下去，鼻子狠狠着地，手里的枪也弹出去了。热烈的军乐声之外，一阵欢呼鼓掌。他站了起来，此时敌军从灌木丛现身，用和水揉成的泥巴球丢他，全对准他一个人。一粒泥巴球正中他的耳朵，害他又一跤摔了下去，然后大家一拥而上对他又踢又踹，其中还包括他的华特将军和他的战友。“接招！莴苣上尉，吃我一脚！”

　　手上拎着叫人心痛的武器残骸，淌着鼻血，膝盖也破了皮，从头到脚都是烂泥巴，小道夫走到母亲身边。

　　“我的天啊，道夫，你怎么搞成这样？”她不问其他人怎么把他搞成这样，却问他怎么搞的。这是典型家庭主妇的反应，因为孩子身上的衣服全毁了。还有就是一个做母亲的觉得没面子：什么样的家庭会生出这种不体面的小孩？他的命运会是如何？为什么她不能像其他母亲一样生个公园里到处都是的金发的、结实的宝宝？为什么道夫长得那么矮小？为什么他老是脸色苍白？为什么他不讨人喜欢？为什么他胆子那么小，老是受人家欺负？她努力幻想着再过十五年、二十年后的他。试着幻想他一身军服，雄赳赳地站在骑兵军团的最前面，或是搂着一个标致的女孩，或是大型商店的老板，或是船长。

　　“喔，可怜的孩子！”正在跟克蕾拉太太讲话的漂亮小姐表示同情。她摇摇头，摸了摸小道夫受惊的脸。

　　小孩感激地抬起头来，想挤出一丝笑容。一股神采，霎时闪过他苍白的脸庞。那是脆弱的小生命所有苦涩的孤独；渴望一点安慰，一点很难形容的真挚、悲怆、美丽的情感。那一瞬间———也是最后一次———他不再是那个不明世事，乞求这个世界能善待他一些的温驯、伤心的小孩。

　　“好了，道夫，回家换衣服！”母亲气冲冲地大力拖着他往回家的方向走。小男孩再度放声大哭，小脸皱成一团，咧开的嘴凶巴巴的。“这些小孩，真是糟糕！”另外一个太太高声说再见：“希特勒太太，明天见！”

　　《魔法外套》（意）迪诺·布扎蒂著重庆出版社2006年12月版

　　迪诺·布扎蒂是意大利家喻户晓的作家，被誉为“意大利的卡夫卡”。布扎蒂诡奇独特、鬼斧神工的艺术特色，在他的短篇小说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在看似虚构荒谬的故事里，其实蕴含发人深省的深层思考。《魔法外套》收录了布扎蒂四十多篇精彩的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