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杰追踪收集这批流失文献的过程,好比一个斗智斗勇的侦破故事。从中也窥见一些民间文物市场鲜为人知的门道
记者/何晓鹏
2007年1月31日,中国国家博物馆正式闭馆,开始为期三年的改扩建工程。
2月3日,在北京潘家园古玩市场,一批印有“中国革命博物馆和中国历史博物馆”标记(国博前身)的牛皮纸袋陆续出现,其中包括文物账目、文物照片和底片、古代笔记、文物领取借出凭证、人事卷宗、老照片……等等。
这批文献以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为主,虽然文献本身与文物的价值不可等量齐观,但在文博部门,这些资料,有些甚至还是惟一的资料,并不应该流失在外。
而对于收藏者,拥有文献,可以满足他们对文物“间接占有”,了解到那些从未展出过的文物真貌,以及国家文博系统保管文物的流程细节。尤其在赝品充斥的背景下,这样文献的价值更为突显。
秦杰,民间收藏家,中国收藏家协会书报刊委员会副秘书长,他最先发现了这批流失的档案资料,并悄悄开始了一个人的追踪和收集。
见到秦杰是3月22日。他守在家里等待快递,是一批新购进的资料,地上摆着几个纸箱,沙发排满了一撂撂牛皮纸袋,已经分门别类,这些档案材料全部出自国博。
珍贵照片刺激敏感神经
我一直在收老照片,每周六都到潘家园。2月3日之前,我发现了几张特别的照片。其中一张,就是《陀罗尼经咒》!我意识到,我碰到一次重大文献流失事件。
在古籍雕版印刷的起源上,学术上有个特别大的争论,以季羡林、郭沫若等学者为主的观点认为,雕版印刷起源于隋唐时期的佛经印刷。但一直以来没有实物证明,仅仅是根据文献记载来判断。
1973年,一件重要文物出土,就是《陀罗尼经咒》,一张纸,上面印有经文,纸被卷成捻,放在铜器之中。经研究,这件《经咒》被确定为唐朝初年的,从而把中国雕版印刷起源提前到公元7世纪。而在那之前,我们知道的中国最早雕版印刷实物是公元9世纪的《金刚经》,现在英国。
作为古籍爱好者,都迫切希望得到一张清晰的《陀罗尼经咒》照片。我找了10余年,突然找到了。更令我惊奇的是,我发现照片的背后还附有非常专业的附件,是江苏省镇江市博物馆发现《经咒》后呈报国家博物馆的文件。
我意识到,我买的这些老照片可能出自文博系统。于是我开始有意到潘家园寻找类似的东西。
探踪溯源
2月3日早8点半,我到了潘家园,开始找照片。发现了想见到的东西。那是一些文物照片,不但精美还带底片。比如这张,是国家博物馆馆藏的元大都地图的照片。
摊主看我感兴趣,问我,如果量多你要不要。我就明确告诉他全要。目的,是为了引出他的货。
他开始问我能要多少量,能出多少钱,他要摸我的底。
最终我从他那买了72张照片,花了144块钱。其中有四五张比较理想,所拍的文物等级高,照片也稀见。
拍摄文物,必须三个以上的光源,用2.5的光圈、八分之一秒的速度。因为光源多又近,文物受热会出现问题,有的甚至会爆裂。因此,对于珍贵文物,要想拍摄要经过严格的审批。所以一张精美的文物照片,对收藏者而言非常珍贵。
但很快我就知道,他只是个二道贩子,不是根儿。就在我要走的时候,他叫住我,给我指了一个人。
那个人有些特殊,在潘家园是卖杂项的。据说是个“高手”,能通过各种渠道淘到一些比较特殊的东西。而他就是这批东西的主要货源之一,一直到3月10日之前,我始终认为他是个根儿。
见到“高手”已是当天上午11点左右,他给了我三组照片,有1979年以前的老黑白照片,有标准五寸照,还有不到三寸的小照片。照片上的内容是我最喜欢的古旧书,有汉代帛书、古代版画、还有西洋书的摇篮本,并且带有底片。照片上有编号,拍这些照片一般都是为了办展览。
照片带底片,拍的文物级别高,这种东西不会是从普通地方出来的。
我直觉他的货源肯定更多。就直截了当跟他谈,“我多出钱,你继续帮我找。”
信息到这基本就摸到头了,也让他们发现了买家,接下来就是等他们找你。
引出“大头”
第二天,“高手”打来电话。说他原本卖给福建一箱子,我想要的话他给介绍,价格大约1000块钱。
东西还没看,我就同意了。在收藏行里,这个时候别惜钱,真的假的都得要,你买的是这个渠道,不单是一箱东西,哪怕里面全是假的,交完钱,你再把它扔了。在收藏行,永远是买的比卖的精。对方也在试探你出价狠不狠,我在试探他的货源到底怎么样。跟福建那人联系期间,都通过电子邮件,没成交前,对方始终没有透露他的姓名和地址。
2月7日,我汇出了1060元钱,包括手续费。收到的照片一共460张。照片内容涉及到13类文物,这是很难遇到的。其中有唐代泥塑28张、彩色瓷器65张、古代漆器14张、古代石刻艺术36张、古代兵器22张、古代服饰24张、金银器27张、古代人物肖像9张、古建筑17张、书法7张、印玺24张、古代地图文献12张、首饰65张。
东西很热闹,但这是给外行人看的,传统文化中骨干的东西很少,比如青铜器、玉器、书画古籍,这意味着后面还有东西。
就在这批货里,我确定了我的猜测:我发现6个国博专用袋,分别写着“中国历史博物馆资料室”“中国革命博物馆陈列资料室”,里面装有16张底片。
我马上想到国家博物馆正在搬迁,东西可能是流失出来的,这非同小可。
从那天开始,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不能再现金交易。它有可能是特殊渠道来的,也有可能是有人按垃圾处理的,但如果是赃物,我说不清楚,没有办法证明我是买来的。如果它涉及到《档案保护法》,我就更说不清楚了。
我就用了一个办法。比如我在潘家园买,会告诉对方没带那么多现金,我先付定金,然后要对方一个账号,把钱从银行转过去,等钱到了,他再把东西挂号寄给我。银行的账号是实名的,挂号给我邮寄时他必须要留自己的通信地址。
这一纸箱,460张照片,是我购买这批东西中第一批上数量级的。
因为这一次出手,后面的东西出来了。
13个编织袋
2月10日,周六,潘家园,在“高手”那里,我见到东西了。各种器物、书法碑帖照片,前面所缺少的东西,这里都有。
因为财力有限,我把其中彩色照片挑走了。因为漆器、陶瓷、青铜器、玉器这些器物的照片,如果没有色彩就还原不了原貌;也因此,一念之差,我错过了书法碑帖那部分。
从2月10日之后,这个“高手”不断给我来电话,他认为我出钱猛、不还价。我也假充大款,目的是为了保证这个渠道的深入。从那时起,我跟他的交易一共有9笔。
2月16日,“高手”打来电话,说要介绍个新朋友给我。一个重要人物露面了。
2月21日,正月初四,这天是搞收藏的人到潘家园拜年的日子。“高手”给我引荐一个人。这人是个大汉,看起来像个捡破烂的,给我留的地址是北京某某村某某组。
从“大汉”那里,我见到了我最想要的东西。那是16个国家博物馆的标准袋,里面有照片、带底片。
之后他露了底,说这批货一共13个大编织带。告诉我后面还有很多大买家。也许他夸大其词,但我很清楚,后面有好东西。这个时候,我买的照片已经从两元一张涨到9元一张了。对方也看出来了,他连袋子都跟我要钱,底片单独算账,黑白的彩色的都分开来算。
他已经给我涨了4倍还带拐弯了,那我也要。我那时想得最多的,就是琢磨能否把这13个编织袋都收集过来。
按今天上午的行情(3月22日),带纸袋有底片的单价已经涨到一百块钱以上。
2月26日,正月初八,一个朋友打来电话告诉我,我见过的那200张书法碑帖照片,被一个香港人买走了,我震惊了,我最大的弱点就是财力,现在有人来争了,还是大款。正好那几天孩子开学,家里眼看就见底了。
3月3日,周六,到潘家园。“大汉”拿出了一些令我惊喜的东西——四套文物老照片和70张“海外遗珍”翻拍照。这些“海外遗珍”照片是在国外各个博物馆拍摄的,都是中国遗失海外的历代珍贵器物。要建立起海外遗失文物的信息库,将来追讨,首先得知道在哪,藏的是什么。翻拍照就是信息源。这些“海外遗珍”照片每一张都附有一张卡片,上面清楚地写着收藏单位和资料来源。
这四套老照片和70张“海外遗珍”资料卡片,一共花了我2300元。
但在那之后,事情发生了转变。
是否放弃?
3月6日,“大汉”又来电话,说有170张黑白文物照片要不要。我放弃了,这是我第一次忍痛放弃。手头实在没钱了,前后累计已经花了5万余元。之后他又来一次电话,是关于古家具的照片,我第二次放弃。从那以后,他不再理我了。
就在这时,朋友打来电话,说上回买走书法碑帖照片的香港人又来了,买走了320张关于中国古代绘画的照片,卖他的就是那个“大汉”。
那几天我整夜没睡,反复想,最后一步如果不迈,前功尽弃;可要买,实在钱不够,而且我有个原则,从来不借钱买东西。最后,我把孩子攒的压岁钱拿了出来。
我给那人打电话,希望他帮忙联系那个香港人,告诉他,我愿以三倍的价钱收回。那个香港人回信说,他老板的女儿喜欢书法和绘画,这些都是他帮老板女儿买的,谈钱对他没有意义。
我反复与他联系,建议他如果只是喜欢上面的书法和绘画,可以用商务级扫描仪把内容输入电脑,这比看那些小照片要强很多。结果,在他老板的女儿得知此事后,香港人答应了我的要求。
3月15日,我把原价的三倍,6200元汇给对方,其中包括666元的茶钱,大家图个吉利。换来的是520张中国古代书法绘画照片。
尾声
书法绘画类照片并不是秦杰收藏的最后一部分。3月24日,他还在潘家园买到了新东西:革命博物馆《外复文物账册》(三库存),价钱已经涨到单价620元。
在这期间,秦杰又陆续收了一些东西,包括1959年前后,中国革命博物馆提取文物复制品的凭证;中国革命博物馆提借文物凭证;地方文博系统申报文物等级的档案资料,以及国家博物馆的相关文书和人事卷宗。
据秦杰自己统计,他前后收集到的文献共计3000余件,涉及文物23大类。
3月22日,周四,是北京报国寺文化市场最热闹的日子。秦杰没有去,他说自己实在没钱了。但他把关于这批文献出现在市场上的消息告诉了他所认识的人。“我买不起的,一定让我这个收藏圈子里的人买。这样多少年之后我还能再见到它们。他们现在正在一个摊一个摊的找。今天如果找不到,再过几天就没有希望了”。当记者就此事向国家博物馆宣教处征询时,他们对此事表示很吃惊,并详细询问了出现在市场上的文献都有哪些内容。而秦杰已经决定向国家文物局书面反映此事,并将于4月6日于北京潘家园古玩市场举办“国家博物馆文献和图片散落民间实物展”,展出他这两个月来收集和追回的、国家博物馆散落到民间市场的文献和文物图片。本刊也将继续关注此事的进一步发展。
进展:国家博物馆回应文献流失质疑 搬迁没丢一件文献
中新网4月5日电 近日有媒体报道称,有人“在潘家园旧货市场发现国博流失文献”。北京晨报报道,国家博物馆昨天对此正式予以回复:“国家博物馆收藏的所有文物、文献在这次搬迁过程中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无一流失”。国博同时指出,其搬迁工作是从2006年12月初开始的,然而到了2007年春节后就在潘家园旧货市场发现了大量国家博物馆的“流失文献”,这不能不让我们对这件事情的巧合性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国博在回复信中说,近来有热心媒体向国家博物馆反映,中国收藏家协会书报刊收藏委员会副秘书长秦杰先生在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收藏到大量国家博物馆的“流失文献”。对此,国博就文物搬迁过程的缜密性给予了郑重声明。国家博物馆作为国家重要文物、文献的收藏和保管部门,有一整套完备的文物出入库报批手续和程序。此次搬迁过程是在缜密、有序的前提下进行的,国家博物馆收藏的所有文物、文献在这次搬迁过程中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无一流失。
国博进而质疑说,以“护宝人”形象出现在媒体面前的秦杰先生,却始终未与他自认的“宝物”的所有者——中国国家博物馆进行过正面接触,也始终不愿意向外界透露这批收藏品的真正来源渠道。“如果按照秦杰先生的说法,他的这番举动完全是出于保护‘国家珍贵文献’,那么,他首先应该向他认为的‘宝物’的所有者反映情况,或是向国家文物主管部门、公安机关如实反映情况以寻求政府的保护,而以‘护宝人’形象出现的秦杰先生却始终把反映渠道锁定为国内各大新闻媒体,个中含义不言自明。”国博称,根据媒体记者对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办公室工作人员王丽梅的采访,市场的管理人员并没有在市场上发现过秦杰先生所说的“流失文献”。那么,这批被秦杰先生视为“国宝”的藏品是如何流到秦杰先生手里的就成为了此次事件最大的疑点。国家博物馆的搬迁工作是从2006年12月初开始的,然而到了2007年春节后就在潘家园旧货市场发现了大量国家博物馆的“流失文献”,这不能不让我们对这件事情的巧合性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杨玉峰)(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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