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埃科(也有译为“艾柯”的——编者注)来了,老板尽地主之谊,说上绿波廊吧。本帮菜还数那老店地道。松鼠鳜鱼上口,埃科着了迷。他忘记旁的美馔,也不顾疑心口译确当与否:难道是一条会上树的鱼,要不咋就吃了还想吃?看来他的各种头衔,在哲学家、历史学家、小说家、美学家和符号学家以外,还要再添一个美食家。
四座看了可爱老头的滑稽吃相直想发笑:鱼盘上残留的橙色浇汁,他也恨不得要吃净呢。旅行没带鲑鱼无所谓,扬子江的鳜鱼,同样可以解馋嘛。
坐在他的右首,猜得我实在费劲,不懂他到底尝出了何等好滋味:一条煎炸河鱼,他竟然会一直吃一直吃,根本不在乎旁人早不动筷子了。
他吃得太高兴了,好客主人的用心讲解,仿佛已听不进耳朵里:“值得看的上海,应该是三个——城隍庙前后,是七百年的上海;早上见记者的福州路左近,是一百年的上海;午餐所在的金茂四周,是最近十年的上海。”老板正在连夜赶读《波多里诺》,知道埃科借了天才骗子的嘴巴,道出许多真真假假的奇思妙语:
“真是难以令人置信,你才一转头,他们就盖出自己的城市。”
“只有在皇帝同意的情况下,才能更让一座城市诞生,如果没有他的同意,就得在完工之前以当局之名夷为平地,要不然,任何人做任何事,都可以不需要经过皇帝同意了。”
席间笑谈连连,但埃科却听得马虎,嘴里咬着未经点燃的CHE·Mini雪茄,满脸心不在焉。没人发问,他索性也不插嘴,不接茬。他口袋里藏有一张A4打印纸,上面有以前来过的朋友给他勾勒的景点路线图:上海博物馆、豫园、南京路、外滩,以及“意大利小镇”——他的建筑师老友奥古斯多·卡尼亚尔迪在远东的杰作。
在上海看什么,埃科心里有数:明清风格的传统民居,近代殖民统治遗留的欧式建筑,还有光怪陆离的摩天大楼水泥森林。
之前在北京,三四天的会议中忙里偷闲,观望长安街,漫步天坛,流连什刹海,居然没有发现任何奇异景色,能弥补他心底真切的失望:十三年前看过的老北京,大部分灰飞烟灭了。
北京人的黑色幽默,也让埃科意外领教。“住在CHINA”,土生土长的五六十岁人说,“我们是‘拆哪儿’国人啊。”打从记事起,他们就看着老城建筑在不停气地拆。
比起不断改变形象的北京,在全球化进程中仍保存着大多数老建筑的上海,在埃科眼中要舒服得多。这让人想起《波多里诺》中的一句话:“一个优秀的城市,房子应该像老女人的牙齿一样零乱,看起来虽然丑陋,但是却构成一种优势。”
问是不是以此表达自己的城市观念,他却狡黠地笑答:“哪里是我的意思,是波多里诺自己的话呀。”
他只愿意承认,小说部分记录了自己出生的城市,也就是亚历山德里亚的建城传说故事。说起轮换居住的城市,诙谐的埃科忍不住要逗个乐儿:“我在米兰的家,一个老婆,三万本书;在巴黎的家,一万本书,同一个老婆;在靠海的乡间别墅,也有一万本书,还是一个老婆;但是在博罗尼亚,我只有两千本书,但有三百个女学生。不像有的人,老婆可能有五百个,家里却只有一本书。”
“哈哈,还是本《圣经》吧。”
同行的出版家马里奥·安德烈奥塞应声附和道,可能他想起了在复兴公园遥眺马恩雕像时,埃科说过自己也读《资本论》,但只是浏览而已,——“和《圣经》一样,不会有谁能耐心通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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