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不远人
文/乔纳森
麦兜麦唛系列漫画,统共看过十来本,我觉得当中最好的一本,也是我翻读次数最多的一本,为2001年出版的《麦太菜肉关系》。打开扉页,上面印着这样一行字:
生命=菜肉²
在我看来,这个方程式一点不比爱因斯坦的“E=mc²”好理解。
麦兜、麦太对食物,尤其是对香港家庭及饭馆的一些普通菜式有着一种强迫症式的爱好,似乎不可须臾无之,不在吃,就在去吃的路上。再想想周星驰的电影《喜剧之王》,里面围绕着盒饭,展开了多么迂回跌宕的人生故事。假如你不是香港人,假若你从未受过香港市井文化的濡染,你就永远不会明白一盒鸡鹅饭加咸蛋,也就是豉油鸡烧鹅双拼饭外加切成两半的咸蛋,对于麦兜、麦太他们意味着什么。
那个方程式真可谓“悲欣交集”。赌咒过一千遍的允诺、巧舌如簧的说辞、宏大得不能再宏大的叙事,在他们听来都是假的;证券交易所里红红绿绿的数字、房产中介门口贴的一排排价码、报纸求贤广告里开列的串串薪资,在他们看来也都是假的;惟有鸡鹅饭加咸蛋是真的,惟有鸡鹅饭加咸蛋靠得住,欺骗不了你,惟有鸡鹅饭加咸蛋最贴心贴肺。实在地,这种依赖与执迷中有最大的悲哀在。然而,如果不刻意去吹求,如果不直接斥之为犬儒,我们其实也可以在这依赖与执迷中发现人生欣悦的一面,比如说,它是一种极有韧性的常识,它是一种对世俗生命的热爱。
带着这种认识,再去看欧阳应霁最近推出的《香港味道》丛书(全套四本,2007年4月出到第三本,香港万里机构出版),你才可能瞧出些门道来。《香港味道》里也讲到了一点燕窝鱼翅海参鲍鱼,可是它们属于边缘的边缘,书中津津乐道的食材其实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东西。第一本的第一篇就讲鸡,题目叫《鸡与鸡与鸡的千变万化》,让我想起麦太的“纸包鸡,鸡包纸”。欧阳应霁开始“数家珍”:白切鸡、豉油鸡、炸子鸡、醉鸡、古法盐焗鸡、烟熏太爷鸡、荷叶金针云耳蒸滑鸡、脆皮糯米鸡、面酱吊烧鸡、顺德铜盘污糟鸡、沙姜盐焗手撕鸡、江南百花鸡、金华玉树鸡、客家黄酒煮鸡、葱油嫩鸡、西柠煎软鸡……这又让我想起麦太和麦兜有一次上馆子,点了炸子鸡,侍应问:“要一只还是半只?”麦太答:“只两人吃,当然是半只了。”岂料麦兜听罢竟大哭起来,问他为什么,他说:“那……鸡……给人一炸——炸死了!本来已十分可怜,我们还要将它分开两半……”且别管麦兜是假纯真,还是真烂漫,反正香港人对鸡,对平凡生活中那些必不可少的东西,有着不可理喻的深深依恋。
欧阳应霁这回绝对算得上大制作,四本书,每本分为36篇,一共有144篇,每篇介绍一类菜或一种食材,外加三四家饭馆,还有一位嘉宾。144位嘉宾里头有演艺界的,如林嘉欣、黄子华、张达明、葛民辉、黄伟文等,也有文字圈的,如迈克、李照兴、罗维明、胡恩威、许迪锵等。嘉宾们开讲食经,往往把欧阳应霁给比下去。罗维明品评肠粉,劲头一如当年品评电影——“先来一碟牛肉肠再来一碟炸两,本来嘴刁的罗维明就娓娓道来他对肠粉豉油甜度的要求,老抽与生抽比例的平衡,也包括馅料的嫩滑度与粉皮厚薄的关系,更说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作为常客的陆羽茶室只做粉卷却不现做肠粉,也不得不接受莲香楼的肠粉和其他点心都一贯地‘粗豪’。他认为布拉肠粉是判断一家茶楼是否用心费神服侍客人的标准,而一碟肠粉的精要就在那即做即食的现场感……”好一个食家,不愧为我的偶像——虽然我以前“偶”的只是他的影评。
其实从罗维明身上,我们已不难窥见香港味道始终高企不坠的秘密所在了。一言以蔽之,香港人在吃的问题上不苟且。食客不苟且,店家也不苟且,一方认真地吃,一方就认真地做,这认真是一种工作态度,也是一种人生态度。回过头来再品味“生命=菜肉²”的意涵,方才发现它的实中有虚、虚实相生。
欧阳应霁在书中转述了一则励志故事,说有一个十三四岁衣着普通来自港岛柴湾区的小朋友,某日晚饭时分出现在一家著名海鲜酒家的门口。腼腆的小朋友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叠小面额的纸币。他站在门口的黄油蟹广告前端详了许久,趋前向接待员小声说:“我很想很想吃一次黄油蟹,已经储了一年的钱,但我算了一下,吃了一只蟹,就没钱吃炒饭和付茶钱了。”结果店家慨然赠送炒饭,免收茶钱。黄油蟹上桌后的一个多小时里,只见小朋友极度欣喜且专注地吃尽黄油,啖尽蟹肉……欧阳应霁感慨道:“当一个小朋友在同伴只肯花十元八块吃咖喱鱼蛋或者炸鸡汉堡之际,可以跳升几十级去吃一只鲜甜丰腴的黄油蟹,他的未来一定如蟹糕蟹油一样金黄璀璨。说来我还是相信精英主义的:要看一个地方的学校和家庭教育是否成功,就看它有没有自小培养出嘴馋懂吃的够刁钻有要求的美食家。”
老实说,我根本拿不准那少年的未来是否真能“如蟹糕蟹油一样金黄璀璨”。为什么不可能是催生了一个超前消费的虚荣狂?为什么不是在同伴花十元八块吃咖喱鱼蛋或者炸鸡汉堡之际,他拿储了一年的钱去买一套一辈子读不厌的好书?我也不知道专事培养美食家的“精英主义”还能不能算是真的精英主义。不过,我明白,储一年的钱去吃一只黄油蟹,也是一种不苟且;这种饮食上的不苟且与香港人工作上的不苟且原是无法分开来的。
《麦太菜肉关系》里有一警句:“生命就像去骨白云凤爪——只有极少数大智大慧的人,才可以一边咀嚼它,一边追溯它的缘起和意义。”我读《香港味道》,也总感觉自己是在一边咂摸香港的味道,一边追溯这种味道的缘起和意义。子曰:道不远人。这“道”指的就是香港味道,“人”指的就是香港人罢?(来源:《名牌》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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