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是少女的时候,便常常坐在黄昏的窗下,手捧《红楼梦》,脑海里频繁闪现的是黛玉葬花的场景。
我和我的几个同龄的女友,常常趁母亲东忙西忙的时候,悄悄关上小屋的木门,然后坐在一起一遍遍交谈各自对《红楼梦》的理解。
我们几个不约而同地迷恋黛玉,迷恋她的美丽和幽怨。我们发誓,一定要长得像黛玉一样轻盈,有着她一样雅致爱情哪怕忧伤。我们中的一位师承她父亲学画工笔仕女图,她不止一次地将她收藏的仕女画偷偷拿出来,让我们挑。我要了两张。图上画的女子皆是鹅蛋形的脸。长长的颈项,纤细的鼻子,杏仁状的眼睛,像飘浮的一抹云。我暗自认定这是两张黛玉的图像。她那倾斜的姿势,令我看见最凄美的忧愁,最动人的忧伤。我们那时以为这就是全部的生活。
后来我们全都长大,结婚,生子,品尝生活中所有的快乐和痛苦。而这时,在我家的厨房,我一边择洗着新的蔬菜,一边和长久没见面的少女时代的那几位女友说话。那个曾经画仕女图的女友问我,你这么大的房间,地板是怎么擦干净?我举着沾满晶莹水珠的双手,告诉她们,我总是跪在地上擦地板。我们几个已经有了鱼尾纹的女人格格地笑起来。我知道,这笑声是在表达:过去,我们怎么可能想到会有一天,厨房是我们最喜欢的场所,我们还对跪在地上擦地板各有自己的经验之谈。
那曾经令我们迷恋的雅致凄美爱情呢?
我现在很喜欢日本女作家吉本香蕉的小说《厨房》。这本小说的第一句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我想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厨房。”我喜欢这本小说,是因为我在生活中发现保持倾斜姿势的女人其实是失去了生活重心的女人。倾斜的女人总是和虚无、梦幻的忧伤相伴随。她们无力切入真实的生活,也无法享用其间全部的愉悦、悲苦和平凡。
每天,我下班后急匆匆往家赶,进了门就直奔厨房。在这里,我埋头伺弄大米、青菜和香菇。我的手指清洁芳香;我的眼睛温情脉脉。我的儿子和丈夫在客厅里不时高喊:做什么好吃的了,这么香呀。我虽然累得筋疲力尽,但站在厨房里,我就感到安稳和踏实,我知道这是站在生活中最真实最厚重的一块地上。
吉本说:“即使是特别脏的厨房,我也喜欢。哪怕地板上到处乱扔着菜根菜叶……只要里面立着装有足够过冬的食品的冰箱,我倚靠在那银灰色的拉门上……”我想,我之所以打心眼里喜欢吉本的这本《厨房》,是因为她描述的站在厨房里倚靠着银灰色拉门的冰箱,即将投入为家人准备晚餐的女人,是最幸福的女人。(16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