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30日凌晨,河南。就在“7·29”陕县支建煤矿透水事故刚刚发生、69名矿工被困井下而引起全国关注之时,与陕县同属三门峡市的卢氏县,亦因特大降雨引发洪灾。全县死亡76人,失踪14人。
这个“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县份,是平均海拔最高的国家级贫困县。
大灾过后,镜头闪回,偏远山区在21世纪依旧脆弱,生死之间的人性种种,刺目锥心。
1 大平村后的山坡上,泥石流扯开了一个口子。
房子荡然无存。闫爱叶赶回来时,看到了脑浆外溢的母亲,和被石头砸得面目全非的父亲。
22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泥石流冲垮了他们家的5间土坯房。父亲在边上搭起一个棚子,母亲在里面产下弟弟。
22年后,就是这个8月,弟弟就要在这里结婚,但这个22岁的青年,最终死在自己出生的地方。
为婚事准备的电视机和戒指,在雨后被人们扒了出来。
村民组长张金峰等人,帮着一起把牛棚里的牛粪清了清,将尸体收殓于此,又借来三口寿材。闫爱叶说:“这儿安全。”她的意思是:泥石流不容易冲到。
埋葬父母兄弟之前,这个26岁的女子自己也是从婆家光着脚跑出来,抱着她一岁大的孩子——她和丈夫家的三间房子已被冲毁。
闫爱叶抚摸着胸前的一只玛瑙佛,痛哭流涕,那是弟弟在北京打工时买的心爱之物,后来送给姐姐的孩子,成为他留给亲人的惟一物件。
两位老人的名字值得记住,因为这是闫爱叶得名的原因——
父亲:闫效峰;母亲:叶彩云。
2 卢氏县山大沟深,村庄像“胡椒面”一样撒在深山里。4004平方公里的版图面积上,分布着4000余座大小山峰,它横跨长江水系与黄河水系,有着290余条涧溪沟河。
从来没有村庄广播喇叭——因为没有用,“这个山头几家人,那个山头几家人,离得太远”,只能靠奔走相告。
朱阳关镇的干部,从夜里12点左右开始挨户敲门,通知转移。
醒来时水还在膝盖,站起来就已经到了胸口。能爬山的爬山,能上房的上房。
朱阳村的人们从屋里来到二层楼的房顶,在黑暗和雨水中度过了半夜。
“有的女人只穿个胸罩,有人下面一条裤衩,上面裹件皮衣。”
这样的情况还算好,在汤河的一些乡村,迅猛的大水中有的人“跑出来时连裤衩也来不及穿”。
“眼看着对面的人就在跟前,可不敢过去,不知道中间的水有多深。”汤河乡的乡政府所在地,瞬间被大水分割成五个“岛”。
潘河乡的派出所警车马上出动救人,却被困水中,三名干警手扒车窗,等待三小时后才获救。
朱阳关镇的干部们到处找东西来组织援救。多亏一位汽配店主捐出了七十多只轮胎,可是电力供应全断,电泵无法充气,最后车辆打足油门、用排气管来给轮胎充气,终于做成了临时救生筏。
微曦初明之时,水开始退去。已经被泡软的房基再也吃不住劲,“轰”——垮塌!
凌晨4点,是塌房的高峰。
倒塌的房子像闷响的鞭炮一样,一直响到了天亮。
在卢氏,三分之一到一半的民居,还是土坯房,大多建在河边。这场大灾,倒塌房屋11437间,损坏房屋24086间,紧急转移安置5.75万人。
就在本次洪灾前不久,卢氏县刚传出县委一直在土坯房中办公的新闻。
河南省防汛办官员说,卢氏县这次遭受如此严重的灾害,损失如此惨重,与千百年来当地的居住习惯有关系。汤河乡这次伤亡人数最多,死亡35人,失踪7人。受灾的主要原因是,雨大水急应对不及,山高沟深群众居住分散,山洪引发的泥石流把村民的房子冲塌掩埋,甚至,乡政府也被淤泥覆盖。
河南省防汛办官员同时指出,“该县有些地方在搞建设时忽视山洪灾害防御问题,进行陡坡开荒、开矿弃渣和村镇建设挤占河道等无序活动,使自然植被损毁,加剧了水土流失和环境的持续恶化”。
3 朱阳关一位老人的尸体从瓦砾下被扒出来,她一只手握着一条项链,另一只手捏着600元钱。
有人看到雨情不妙,把摩托车挂在树上,大水退后,房子倒塌,主人死去,只有摩托车还挂在那里。
45岁的杨玉民家,8间两层楼房被淹得仅剩一个木桩。家人站在楼顶,得以幸存。
杨小堂家刚刚盖起的三层小楼,被大水完全冲毁。这栋小楼耗去了他的全部积蓄,还背上了信用社的贷款。现在一切不复存在了,他无处贷款,不知如何重建家园。即使是住在救灾帐篷里,他依然将捡来的沙发整整齐齐摆放在帐篷一角。
乡、村干部逐家敲门叫人们转移时,大部分人睡得昏昏沉沉。一个男子迷迷糊糊下床就跑,干部在门口说:“你不要你媳妇了?!”这才清醒,回头拉上妻儿。
汤河乡的一位村民,忙着冲出去救人,再回来时却发现:自己一岁多的女儿已经被冲走了。
杂货店的货物被冲得七零八落,店主们把包装完好的捡回来,然后在浑浊的水流边冲洗。
家家户户都在清洗一切。人们说:“没有被水冲去,可现在累都要累死了。”
空气中漂浮着难以言喻的气味。“我在老家刨房子,两个小时以后实在受不了了,要背过气去。”村民王新同(化名)说。
原本就薄的土层,被大水冲刷之后更为贫瘠。
这个季节的主栽品种是玉米。大水过后,玉米叶子如同刷上了一层浆。大水在连片的玉米地里哗哗地流过,大部分土壤被带走,玉米站在了沙砾里,废了。严重的地方,成片倒伏的玉米秆,活像一排排被拉直的线。而土壤被大水裹挟而去,到处涂抹,成为淤泥。
水很快退了,但粮食变成了“泥疙瘩”,小麦长出了三四寸长的麦芽——已经完全无法再吃了。
4
42岁的牛江涛,是死难者中惟一的一名干部。
29日晚,他担任乡长的磨沟口乡开始大雨倾盆。在巡视塌房户的途中,他被泥石流砸进河流,脾脏破裂,抢救无效死亡。
当人们将他从洪峰中捞出时,已是重伤,三个村民抬起来就跑,村民挨近担架的衣服很快一片血红。
因为交通中断,运送牛江涛的车子前面,用了四辆铲车开路。他在迷迷糊糊中呻吟:“真疼啊!”
30日,牛江涛去世。因为较早组织了疏散,全乡农民无一伤亡。
磨沟口乡纪委书记赵建波说:该乡乱石村共有581口人,就有三百多村民参加义务修路,而且全是肩扛背背,一天修补了两公里山路。
而在很多乡镇,清淤、修路等工作只能依靠劳务费,雇佣农民参与救灾劳动。
雨后第二天,汤河乡党委副书记薛红军趟了8个小时泥水,才赶到二十公里以外的五里川乡,打通了汇报灾情的第一个电话。他所在的乡原有五千多亩耕地,其中三千多亩遭到水毁。
在交通、通讯全部中断的情况下,救灾粮和最初的一批帐篷,全靠人力背进山去。陕县的预备役人员前来支援,由乡长带队,一人背一袋粮食,趟着泥水徒步进山。到达时,汗水浸湿的面粉已经有一指之深。
那一次用肩膀背进山去的,有250袋面粉和80只帐篷。
三天之内,县里的大部分干部被下派进村。几天内没有粮食,汤河乡吃的是南瓜汤,潘河乡每人每顿只限一个馒头,一碗面条。
潘河的邮政所柜台被冲垮,所长刘文虎忍不住落泪。在灾后两天里,他一边清淤一边哭,两天仅吃了一个馒头。
5
8月8日,磨沟口乡的乡民政所所长付玉民和包村干部沈新社为救灾物资的发放吵得面红耳赤。
“他家有粮食没有?“
“有,但粮食搬出去了,没有电,咋磨?”
“她家有被子没有?”
“有,人家说,潮得没法盖。”
按照乡政府规定,只有房屋倒塌的灾民才可以领到两袋面粉,200元现金,一个帐篷,受灾更严重的还可以发放食用油和方便面,而危房户一般只发放一袋面粉。
“他给我说,要给两个危房户增加面粉,面粉给他了,他还向我要被子要帐篷。”付玉民感到气愤,“如果都这样,谁想要就给,全乡16个村不乱套了啊?!其他灾民有意见,我咋弄?”
沈新社说的这两户村民,跑了近四个小时的山路才来到乡里,他们不敢找民政所理论,急得放声大哭。最终,乡纪委书记介入协调,每户再增加一袋面粉、100块钱、三件衣服和一条被子。
每一刻,都有争吵在发生和熄灭。
在朱阳村的13个小组,棉被达不到人均一条。每天晚上,王新同3岁的儿子就趴在他的肚皮上睡去。
6
2001年,卢氏县前任县委书记杜保乾落马,后来成为震惊全国的买官卖官案,最终在“零口供”的情况下宣判。这起案件的办理过程中,检察机关和大批行贿人做了“诉辩交易”,其中包括杜的妻子张暑浚。
现任县委书记王振伟临危受命,几年来卢氏县域经济实力由2001年的全省最末一位提升到2006年底的第74位,前移35个位次。
8月1日下午,省长李成玉来到卢氏查看受灾情况,他指出,这次山洪灾害造成伤亡人数之多、经济损失之重,实为多年来罕见。究其原因,客观上讲,是暴雨集中、山洪突发;主观上讲,也反映出防洪预案预警工作启动滞后、反应不及时、应对措施未完全落实到位,教训极其深刻。要认真总结教训,查找问题,避免类似情况再次发生。
在听取了一些乡镇因山洪暴发死亡人员情况介绍后,李成玉严肃地说:“救灾工作涉及群众切身利益,必须详细摸清情况。我刚才问一个乡死亡的人数,那个乡的负责人回答说:死了7个人;我又问她,都是些什么人?她说,一部分是老人,一部分是女的,一部分是小孩。我想了解死亡人员的基本情况,她却回答了"三个部分",说明连基本情况都没有掌握。救灾可不能大而化之啊!”
8月7日,省委书记徐光春来到灾区,他指出:“这次卢氏县遭受到了突如其来、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涝灾害,灾害面前,各级党委政府反应迅速、指挥得力,措施扎实、决策果断,处置得当、成效显著。”
在救灾帐篷外,省委书记两分多钟的讲话,被热烈的掌声打断九次之多。
(责任编辑:赵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