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调查》：山西断臂治污

　　《新闻调查》——《山西：断臂治污》

　　被采访人：

　　王景龙 山西省环保局副局长

　　刘国胜 山西师范大学教师

　　山西省阳泉市左家庄村民

　　于幼军 时任山西省人民政府省长

　　任保明 山西孝义红塔煤焦集团董事长

　　张旭光 山西省孝义市市长

　　师百韧 山西省吕梁市发改委原主任

　　曾树茂 山西省孝义市环保局局长

　　刘向东 山西省环保局局长

　　吕国平 山西省吕梁市农村信用社信贷业务科副科长

　　李天太 山西省临汾市市长

　　李秀峰 山西省吕梁市副市长

　　任成忠 山西孝义红塔煤焦集团总经理

　　山西吕梁市交口县农民

　　演播室：山西被称作中国污染最严重的省份，根据两年前的检测，它的境内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河流断面已经失去使用功能，而11个重点城市没有一个达到空气质量的二级标准。

要治理这样的污染需要的决心和付出的阵痛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被称作“壮士断臂”。

　　解说：这是从去年以来，山西各地经常所能见到的场面，随着3700多只烟囱的倒掉，4000 多家企业的关停，山西开始了一场被称为壮士断臂的治污行动 。

　　记者：于省长，断臂这个臂是指什么？

　　于幼军 （时任山西省人民政府省长）：就是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不惜断一个手臂这种沉重的代价，也要淘汰落后产业，治理生态的污染。不这样做不行，山西没有希望，这种混乱的局面不把它廓清的话，继续这样搞，已经是不堪重负的生态。

　　解说：这是曾经属于山西的记忆，人们曾用这样的歌声歌唱山西的水木丰饶。但在2007 年初，我们到山西孝义的田家沟村采访时，一个六岁女孩对于身边的世界却已是这样的认知。

　　记者：你见过真正的星星吗？

　　王慧卿：没有。

　　记者：你见过蓝颜色的天吗？

　　王慧卿：见过蓝一点的。

　　记者：你见过白云吗？

　　王慧卿：没有。

　　解说：小慧清之所以没有见过蓝天白云，是因为她头顶的天空总是被烟尘笼罩。不仅如此，就当记者和她一起坐在教室里时，闻到的是一阵阵刺鼻的焦油味道。

　　记者：你跟阿姨说 ，闻得是什么味啊？

　　王慧卿：臭味。

　　解说：人无法离开空气生存。但在山西省孝义市这个叫田家沟的村子，村边围绕着四个焦化厂，呛人的空气刺鼻难闻。在村口，面对我们的摄像机，有些村民的情绪很是激动。

　　村民：就是嘛，早晨起来要打开窗户，闻着这个味谁能闻得了，谁能受得了。

　　记者：是每天都这样呢还是？

　　村民：每天、每年都是这样，连着三年了 ，不是说一天两天。

　　解说：弥漫着焦油味道的空气当中，除了烟尘，还有硫化氢、苯丙比等都对人体有着极大伤害的成分。之前，省环保局曾经对孝义地区的大气做过测试，检测显示这一地区空气当中苯丙比的含量超过标准9倍。

　　王景龙 （山西省环保局副局长）：像那些苯丙芘它是强致癌物，如果是就这种天气，你呼吸上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没有什么，但是时间长了以后在人体体内就附积，附积到一定的程度，那么就产生了致癌的风险了。

　　解说：严重的空气污染，田家沟的状况并非个别。2005年，山西全境十一个重点城市的空气质量均未达到二级标准。而在当年，全国113个国控城市大气质量排名当中，山西的临汾、阳泉、大同分别排在倒数第一、第二和第四位，临汾的百姓这样回忆当时的情景。

　　刘国胜：冬天你敢不戴口罩吗？你敢戴口罩吗？你戴口罩不戴口罩选择都是错误的。

　　记者：怎么呢？

　　刘国胜：你戴上口罩这一块，俩鼻眼全是黑的，那吸进去的还是污浊的东西啊。不戴吸得多一点，戴上吸得少一点，那照样往里吸啊。我记得有一份美国杂志，在公布全世界十大污染城市的时候，中国唯一的一家就是我们山西临汾。

　　记者：你是什么感觉？

　　刘国胜：唉呀，简直做个临汾人那是非常痛心疾首的。

　　解说：除了大气之外，水的状况也不容乐观。在田家沟旁边，有一条文裕河，我们看到的是这样的情景。

　　记者：局长，你觉得这还是河吗？

　　王景龙 （山西省环保局副局长）:应该说还是河，文裕河。只是不是河水是污水。

　　记者：那这个水，这个地表水不是废了吗？

　　王景龙 （山西省环保局副局长）:废了，废了。这个有监测数据，年均下来测的指标都超标，苯丙芘测超标是二百九十多克，苯丙芘就是你说的那个强致癌物。

　　记者：强致癌物？

　　王景龙 （山西省环保局副局长）:对。

　　解说：这条河流是山西的母亲河汾河的支流，两岸的百姓还要依赖它来灌溉农田。而根据监测，山西全境已经有88.4%的河流断面受到污染，62%的断面失去了使用功能。

　　而这个曾经水草丰美的省份，所面临的生态问题还远远不只这些。

　　记者：这是在自燃吗？

　　王景龙 山西省环保局副局长:这是自燃的。

　　记者：怎么会燃烧呢？

　　王景龙 山西省环保局副局长引起它自燃的是什么呢,一个是碳，一个是硫。

　　解说：这些正在自燃的叫煤矸石，是煤的一种副产品。随着煤炭被一并开采出来后，通常成为一种固体废物。这些露天堆放的矸石占用了大量土地， 而且由于煤矸石中所含成分极易氧化，形成自燃，对大气、水体带来了不可小视的威胁。

　　王景龙 山西省环保局副局长:人们说的白天是烟雾山，看到蓝烟，实际是它有火苗是白天看不到的，晚上的话看不到烟，而是看到火苗，就说白天是烟雾山，晚上是火焰山。

　　解说：据统计，山西现有煤矸石十亿吨，并还在以每年三千万吨的速度增加，有人计算，如果将这些矸石按一米立方排列，可以绕地球20 几圈。当记者站在矸石山旁，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

　　王景龙 山西省环保局副局长：现在我们闻到的这个味是硫化氢味。曾经有一个人，他就是路过那里累了休息，在那里休息就硫化氢中毒死亡了，就这样。

　　记者：这么严重啊？

　　王景龙 （山西省环保局副局长）：就这么严重，硫化氢是一种毒性很大的气体。

　　解说：在数以十亿吨的煤矸石威胁水体、大气的同时，开采煤炭和矸石所形成的采空区的面积也越来越大。在山西，地面下沉、塌陷开始频繁出现。

　　记者：现在这村子里头，除了这家之外其他人家？

　　村民：大部分都是这样，都是这个情况。现在搬得只剩下七户人家。

　　记者：原来多少户？

　　村民：原来二百多人，五十三户。

　　解说：这个建于明朝的村子，所有的房屋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裂缝，岌岌可危。不仅如此，采空区的地下水位不断下降，村民再也打不上来一滴水，大部分村民不得不搬离了他们居住了几代人的村庄。

　　村民：那不是树也都死了，那两颗大树全在裂缝上。

　　记者：现在采空区在山西有多普遍？

　　王景龙 山西省环保局副局长：哎呀，绝大多数的挖煤采煤县，特别是老一点的，几乎都存在这些问题，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解说：根据统计，山西现在的采空区面积占到山西全境的七分之一，加上大气、水体、矸石的污染，山西面临着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生态危机。

　　记者：于省长，在你上任之前，大家都会说山西是全国污染最严重的省份之一，但是你上任之后把这个之一去掉了 ，为什么？

　　于幼军 时任山西省人民政府省长：我想是哀兵必胜吧。我宁愿带一支哀兵，不愿带一支骄兵去作战，是不是啊。如果大家还是看不到问题的严重性，还麻木不仁，或者甚至自我感觉良好是很不利的，所以我宁愿击一猛掌，我就说大家不要再用“之一”来谦虚了，恐怕就是最严重的地区了。我们应该正视这个现实，然后知耻而后勇，拿出壮士断臂的决心和勇气，来改变这种现实。

　　第二部分

　　解说：山西从去年开始的治污行动被称为碧水蓝天工程，而碧水蓝天对于山西人来说，似乎已经是久违的记忆。因为近年来，在山西更常见的是这样的场景。

　　记者：我出生在山西，在我的印象当中，我小的时候，八十年代的时候，山西还是一个蓝天碧水的地方。为什么在短短的二十年不到的时间当中，污染会变得这么严重？

　　于幼军（时任山西省人民政府省长）：山西的这种环境的严重污染，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山西的传统的支柱产业，都是高能耗高污染的产业。为什么形成这样一个经济结构，当然有长期的历史的原因，有山西的资源禀赋、产业基础啊，但也是全国生产力分工的，一个长期的结果。

　　解说：山西以煤炭资源丰富而著称，历来就扮演着一个能源和材料工业基地的角色，山西为全国的能源发展做出了贡献，但同时也因此而付出了巨大牺牲。

　　于幼军（时任山西省人民政府省长）：这种牺牲相当一部分就是在生态环境遭受到的破坏，再加上山西是一个欠发达的地区吧，各级干部发展的压力也比较大，人民群众也盼望着加快发展，所以在这个发展的过程里面确实有一个阶段有点饥不择食。

　　记者：怎么讲？

　　于幼军（时任山西省人民政府省长）：就是只要能够把经济搞上去，其它方面的生态啊、环境啊，这些代价就考虑得不多。

　　解说：山西究竟走过了一条怎样的发展之路呢？

　　8个多月前，新闻调查记者曾就环境问题到山西调查采访，我们发现，这个以焦化、建材、冶金等重工业为主导产业的省份，在很多地方，重污染企业的分布数量都远远超过所在地区的环境容量，并且很多企业根本没有环境保护设施就投产运行。以受污染深重的孝义田家沟村为例，村边的四个重污染企业都没有环保设施。而当时，省环保局对孝义市的焦化项目的清查结果，更是令人吃惊。

　　王景龙（山西省环保局副局长）：绝大多数都没有监测过，就是偷偷摸摸就建起来了。当时查出来四十七个里头，有九个有环保审批程序。

　　记者：那就是百分之八十都没有？

　　王景龙（山西省环保局副局长）：对了。

　　解说：省环保局向我们介绍，2000年、2003年，他们曾经两次对焦化企业做过清理，但时隔几年之后，状况比清理之前更加糟糕。

　　记者：说实话，您来孝义的时候，就看到这些，你觉得意外吗？

　　王景龙（ 山西省环保局副局长）：非常意外 ，真的是没想到发展得这么快。

　　解说：而根据我们的了解，早在2000年，为了规范焦化等行业的发展。山西省就专门发过文件，将这些项目审批权统一收归省里，而恰恰是因为环境容量的原因，在2004年以后，省里就没有审批过焦化项目。但是，这么大批的企业究竟是如何上马的？就8个月前，我们曾经到孝义的红塔集团做过调查。

　　记者：您有正式的手续吗建这个厂？

　　任保明：批自吕梁地委吧。

　　记者：吕梁地委批的？

　　任保明：嗯。

　　解说：但红塔集团称项目是获得了吕梁地委的批准，并向我们出示了2002年由吕梁地区发改委出具的批复材料。

　　记者：吕梁地委没有权力批啊？

　　任保明：这个我也说不来，谁知道是什么情况，我就不了解了。

　　记者：你这个后来有省里的审批吗？

　　任保明：现在还没有。

　　记者：到现在也没有，那你这个就算是违规建设了。

　　任保明：唉呀，不违规的也不多吧，建厂之初人人都是这么样批的。

　　解说：孝义隶属于吕梁市管辖，吕梁市发改委为什么会违背省里规定越权审批，对于焦化项目的违规审批还有多少？我们到吕梁市发改委进行了调查。在吕梁市发改委的档案室，我们查阅了这四年间焦化项目的审批存档。当时发现和红塔一样获得发改委批复的共有13件。我们向已经调任吕梁市政协主席的原发改委主任师百仞了解了情况。

　　记者：我们了解的是，焦化项目的审批权限是由省级行业的主管部门来审批的。

　　师百韧：这是县里面报上来的，我也完全能理解有关县里面加快发展的心情，按照我们有关精神给下边提供方便、特事特办。

　　记者：那为什么要给他特事特办呢？像这样的项目上马，这么大的规模，它会造成的影响是很大的？

　　师百韧：确实是我们把关是不严的，主要是我把关是不严的。

　　解说：谈及当初审批的原因，师白韧并不讳言与当时的发展观念相关。

　　师百韧：当时总的主旋律就是说我们是个贫困落后地区，如果就这样下去，我们和先进地区的差距只能是越来越大，所以说只能借助我们吕梁的资源优势，现在我们能发展什么，抓紧发展什么，尽可能搞得快一点、好一点，把差距缩小。

　　解说：而实际上，我们调查发现当初这些违规项目都是由孝义的计划部门上报的。而且，还得知，当初为了获得审批，有关领导还曾经当面到吕梁做工作。

　　记者：究竟是不是因为当时政府的经济决策，是你们要引导这些企业这么建设？

　　张旭光：政府对于焦化，我们始终是冷静的。我们采取措施之后呢，后面的这股劲我们给压住了。

　　记者：压住了？压住了还会有这么三十多个违规项目上来吗？

　　张旭光：因为当时有个投资的狂热，他们都想做这个事，市场形势特别好。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孝义我们态度是坚决的。

　　记者：如果你们态度是坚决的话，那么这些违规项目就应该一个都不能上马才对呀？

　　解说：虽然隶属于欠发达地区的吕梁，但孝义却是一个经济强县，2006年，其国民生产总值已经达到了160个亿，在全省名列前茅。我们翻阅了孝义市2000年以后的政府工作报告发现，孝义几年来的经济增长都在两位数以上， 2004年，增长速度甚至达到了41.8%，而大多违规审批的焦化项目正是在那一时期上马的。

　　师百韧：县里面有要求，主要领导也给我们通过各种方式打招呼。

　　记者：怎么打呢?

　　师百韧：有时候开会时候见了面也说一说,你看县里面小的（企业）,我们关了多少了,你们应该考虑呀。现在咱们市里面要求也是要加快发展,要不然就没办法了,也没有税源了。

　　记者：我们在调查中会发现，比如说孝义它的百分之八十以上机焦的项目，都是违法建设的。但是他有吕梁的发改委的越权的审批，我们很奇怪的是，2000年省政府就已经有文件，对于审批权做出严格的规定了。为什么这个政令会变成一纸空文呢？

　　于幼军 （时任山西省人民政府省长）：这个我说就跟我们过去一些干部，在发展观念上出现的偏误有关系，片面追求经济增长的速度，忽视了对生态对环境的保护。所以对这一类的问题我们上来这两年，也是我们重点治理的一个领域，像这些都倒追责任，谁批谁负责。

　　记者：历史的问题也要追究责任吗？

　　于幼军 （时任山西省人民政府省长）：也要追究责任，也要追究责任。

　　解说：而在过去，发生在孝义的违规审批的状况在很多地方都存在，如何扭转发展观念的偏差成为碧水蓝天工程的一个重要课题。

　　2006年8月，山西省环保局在全国率先使用区域限批的手段对于孝义作出处理。

　　刘向东：我们对孝义违法建设实行区域限批，停止对孝义项目的审批。

　　记者：所有的项目？

　　刘向东：所有的项目审批警示这个县，就是你的经济容量已经没有了，而且你的违法建设已经是非常严重了。

　　解说：同时，山西省政府制定了一个综合性地区经济社会发展指标体系，这个考核指标体系由过去的10个考核指标增加到44个指标，其中属于环境保护的指标就有9个。

　　于幼军 （时任山西省人民政府省长）：所以这些年，我们想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还必须要干部一个是转变思想观念，第二个，光教育还不行，还要有一套新的东西，去指导他的同时也约束他。

　　解说：经过新的指标体系考核，去年的全省县市综合排名更趋科学。但是，包括孝义、河津在内的经济发展迅速的县市，虽然在环保指标上失分，但因为经济指标的拉升，依然位居前列。

　　记者：比如说像孝义这样的地区，它的经济总量全省是第一的。

　　于幼军：全省是第一。

　　记者：它就靠这个分值，可以拉得已经很高了，就算环保打得低一点，它可能也能够排在前面。

　　于幼军 （时任山西省人民政府省长）：但是我们有一条啊，环保最后一票否决。

　　解说：对于环境不合格的地方，实行一票否决，这是山西另一项治污决策。去年，在全省综合排名中分列一二名的孝义市、河津市就因此被取消了表彰资格。

　　于幼军 （时任山西省人民政府省长）：就一条，就环保不合格一条，就可以把它整个取消了。

　　记者：那么这种评比或者说这种表彰会影响到领导干部的升迁吗？

　　于幼军（时任山西省人民政府省长）：那当然是了，那怎么考核你的政绩啊，而且我们省委又考核干部的政绩，就是以这套指标作基础，没有第二个指标了。是直接挂钩，不再是说说而已，连表扬的资格都没有，那你何谈得上升迁呢。

　　解说：有惩罚，同时也有奖励，原本大气质量在全国排在倒数第二位的阳泉市治污得力，二级天数从最初的7天提高到了275天，为此，省政府作出了奖励100万的决定。

　　记者：我看到山西现在除了罚之外也有奖，给阳泉今年是要奖一百万。

　　于幼军（时任山西省人民政府省长）：对。

　　记者：在媒体公布之后也有一些争议，有人觉得说这本来就应该是政府负责人应该做的事情，为什么还要额外奖他？

　　于幼军（ 时任山西省人民政府省长）：这些网上的这些争论我都看了，我觉得他们没有把握到一个问题，任何的工作都应该奖优罚劣，是吧。政府的工作也不例外，不能够说这是你应该做的就不需要奖，工人你拿了工资，你就应该正常完成你的生产定额，不存在奖的问题，你干吧，这种大锅饭行吗？过去几十年做了，不行啊！这会达到的后果就是奖懒罚勤哪。

　　记者：这个奖是奖给市长本人的吗？

　　于幼军（时任山西省人民政府省长）：不是，奖给他一个工作群体，用这个奖去鼓励大家的工作的积极性。

　　第三部分

　　解说：扭转干部的发展观念，是此次山西治污行动的重要着力点。与此同时，如何加强对环境违法行为的监管更是成为长效机制的保证。

　　记者：省长，今年可能关闭了旧的，明年又有一批新的又开出来，如果是这样屡禁而不止的话，那么很多治污的工作到最后就被消化掉了。

　　于幼军（时任山西省人民政府省长）：接着下来就要建立起健全起一套法规、制度、政策，严格我们的监管和执法的队伍，我想这种局面就会越来越好转。为什么以前管不住或者以前有些地方的保护，是因为责任制和问责制没有建立起来，没有真正落实。

　　解说：环境保护从来都是政府的重要工作，但在过去，地方环保部门的监管不力也是造成污染严重的重要原因。8个月前，我们对山西环境问题的调查时，就深切感受了环境监管的无力。当时孝义四十七家焦化企业三十八家违规建设，我们曾向孝义市环保局作过调查。

　　记者：我们看到的是孝义市四十七家焦化项目，有三十八家是违规建设的。就是这些情况你

　　们发现了没有？

　　曾树茂：这些情况发现了，都采取过措施。

　　记者：都采取过什么措施？

　　曾树茂：现场检查、询问笔录、处罚决定。

　　记者：事实就是它建成了、还投产了。

　　曾树茂：嗯，是。作为环保部门有些时候也处于无奈的情况。

　　记者：无奈是指什么呢

　　曾树茂：该走的程序走了，该下的处罚决定书下了，企业不去停咱们也没有办法，就是这种无奈吧。

　　解说：而按照环评法的规定，对于环境违法企业，行政处罚无效的，环保部门是可以诉诸司法手段的。

　　记者：你们可以申请法院强制执行，你们做过吗？

　　曾树茂：这个没有。

　　记者：为什么？

　　曾树茂：这个由于大形势、大原因、大背景，这一步很难走。

　　记者：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曾树茂：有些东西不好讲。

　　记者：到底是什么东西不好讲呢？

　　解说：在环保局，我们看到了曾经对孝义市红塔集团的处罚通知，处罚金额为一万块钱。

　　记者：对企业来说这是九牛一毛吗？

　　曾树茂：但是我们的权限就这么大，一个县市级环保部门，建设项目处罚就是一万以上，一至两万块钱，就这么一个处罚权限。

　　解说：而这样的处罚力度显然不足以震慑违法违规企业。

　　记者：一个企业，比如说你没有土地手续，您敢不敢建？

　　任保明：不敢建。

　　记者：您要是没有这个工商手续、没有税务， 您敢不敢建？

　　任保明：不敢，不敢。

　　记者：那为什么没有环保手续就可以？

　　任保明：环保手续应当是有，应当是有，慢慢就有了。

　　记者：慢慢就有了？

　　任保明：嗯。

　　解说：但事实上，直到省环保局对孝义的焦化项目做出清查后，红塔集团才开始建设环保设施，直到我们到孝义采访期间，建设还在进行。

　　记者：为什么我采访的时候感觉企业怕工商，企业怕税务，但是企业就不怕环保呢？

　　刘向东：山西的环境污染比较严重，但是过去的环保，在一些查处、管理、手段和执法方面，存在着很多缺陷。环保是什么呢？没有枪、没有炮、只有冲锋号，只会吆喝。往往就使人们对环保是可有可无这种现象就存在了。

　　解说：而基层环保局作为政府职能部门的尴尬也是过去执法不力的重要原因。

　　刘向东：它这个猫呢是地方政府养的猫，它这个猫能不能捉耗子，捉几只是由政府部门说了算，不是环保部门说了算。

　　记者：但这样一来的话，环保部门作为一个执法和监督部门，它的职能还怎么体现？

　　刘向东：所以在这个立法的时候，省委省政府给了我法律依据，现在我有权查处下一级，环境主管部门的不作为行为。

　　解说：为扭转环保部门执法不力的状况，去年，山西省政府颁布政府令，对环保部门实行问责。

　　于幼军（ 时任山西省人民政府省长）：现在的环保部门它有一个很严格的责任制和问责制，就是在你管辖的范围内，我是说横向到边，纵向到底，责任到人。这个责任制就是说每一个地段的这一片，你都有一个人在负责，具体的人，在一个县，就是县环保局，在一个市，就是市环保局。我们分兵把守，大家都守土有责，一旦在你这个地区出现了这种违规上环保污染严重的企业，你没有及时发现，没有及时报告处理，就追究你的责任，一直到撤职开除。

　　记者：但是现在地方环保部门也有一种他们的尴尬，他们的人权财权都在地方政府的手里面，也是要听命于他们，或者说服务于地方政府的利益，如果说这个格局不改变的话，他们能够保证他们在执法上的严肃吗？

　　于幼军（时任山西省人民政府省长）：只要把各级各方面都落实起来的话，我相信他也不愿意这样做，因为他付出的代价是要丢乌纱帽的。我们确实已经撤职了一批干部，所以我想这种情况，混乱的局面这两年我们正在改变。

　　解说：从去年以来，山西省已经撤换了一批工作不力的干部。而另一方面，环保部门也在通过作为改变自身地位。从去年开始，山西省环保局联合银行、电力、运输等多个部门，对于环境违法企业实行限制供电、限制贷款、限制运输的手段。

　　刘向东：十四个部门形成了共同的统一战线，彻底改变环保部门孤军作战、单打独斗的这种状况。

　　解说：银行、铁路、电力都是企业维持正常生产运营的命脉，“三停”措施的实施对于违规企业来说起无疑是极大打击。在吕梁市农村信用社，我们了解到，省里公布的环境违规企业中，有十几个项目里与他们有贷款业务。而这些贷款如今都已经停止。

　　记者：都停了吗？

　　吕国平：都停了，如果它这个企业被列入这个三停（名单），这是绝对不会给它（贷款）。

　　解说：工作人员介绍，如今，凡是办理贷款的企业，除了营业执照等基本手续之外，必须持有省环保局的环境影响批文。

　　记者：环境影响没有肯定不行吗？

　　吕国平：没有绝对不行。

　　记者：如果说是比如说这阵子风头过去了，那也不行，这个贷款是有责任的。我们不希望

　　把信贷资金投放在一个没有生命力，没有发展前景的企业身上我们还是注重它的政策，只要它的政策合规、经济效益好，发展潜力大，我们才会重点支持。

　　解说：三停措施的实施，让原本处于弱势的环保部门开始感到了变化。

　　刘向东：他们开始找我们了，企业老老实实来找我们了：我们短什么，我们需要补什么，在外力的作用下促使它内因的变化。

　　解说：时隔8月之后，我们再次来到孝义的红塔集团，投入6000万建设的污水处理和除尘脱硫设施已经在运行。

　　记者：6000万相当于你们企业几年的利润啊？

　　任成忠：一年多二年，差不多两年了。

　　记者：心疼吗？

　　任成忠：心疼，怎么不心疼。

　　记者：现在不上行不行？

　　任成忠：不上不行，不上现在老百姓一个是呛得不行，再一个是污染得不行，再一个市里面抓得比较紧，包括上面各级政府都抓得非常严。

　　记者：他怎么抓呢？比如说你要不上怎么着呢？

　　任成忠：不上就让你停产。

　　解说：目前，红塔还在等待着省环保局对工厂环保设施的验收。但是，即使有了环保设施，是否能保证开启运行呢？因为，在过去，山西建设有环保设施的企业当中，能够全天候运行的只占到不足30%的比例。

　　记者：很多老百姓觉得你执法机关你来查的时候，我暂时开一会儿，你检查走了我就关了。

　　刘向东：所以就研究出了一种自动监控系统。

　　解说：这是山西投入8亿元人民币，建设的电子监控设备，他通过实时传送的数据直观显示所监控企业的排污设施运转情况。

　　记者：我们现在算是在这儿实时监控对吧？

　　刘向东：对，实施监控。此时此刻的数据。这就看出来，电机上的二百二十伏电在转，电机一停，说明它设施不转了。发现它这个以后，如果它现在电机不转了，说明它的设施就停了，停了以后，我们很快就能启动报警系统，通过报警系统警告他，它还不听的话，我们停它的输送带，停它的进料带，进料带停了以后，它整个设施，就是它的生产不能继续再运行了。

　　解说：如今，电子监控的试运行已经完成，今年10月，全省的800家重点企业将进入省环保局的直接监控之下。多部门的联动及电子监控的实施使得山西的治污取得实质成效。而区域限批、新的考核体系、问责制以及一票否决的实行，更是在山西的干部队伍当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治污先治吏的成效立竿见影。环境保护成为山西各地最受关注的事。曾经是全国污染最重的城市临汾，也摆脱了全国大气质量倒数第一城市的称号，如今，增加二级天气的天数已经成为市长工程。

　　李天太：作为市长，我天天关注的是环境治理，我的手机每天第一条短信，重要的短信就是环保监测部门给我发来的，关于当日环境污染状况的报告。

　　记者：真的有吗？

　　李天太：有。

　　记者：那我就冒昧地考考您，市长。昨天（8月5日）临汾的天气是几级天气？

　　李天太：昨天（8月5日）临汾天气是二级天气，主要污染物是悬浮可吸入颗粒，昨天的污染综合指数是八十一。截至昨天为止，我们全市今年二级以上天气达到一百七十二天。

　　记者：但这些信息会不会仅仅是一个信息，比如说今天临汾天气如果是三级，那您作为市长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李天太：那么这个作用也就大了，比如说它是三级天气，怎么样造成的三级天气，是有些污染企业不听政府的监管又生产了，还是由于其它的因素所造成的，那我就明了了，有针对性地提出一些对策，帮助解决这些问题。

　　解说：原本对于环境怨声载道的百姓们开始欣喜于这种变化。

　　刘国胜：去年后半年治污力度非常大。我到那边去也遛达去了，那边不冒烟了，不冒烟说明它停了，停了以后这空气就好了。滨河公园过去看见那水，咱们不敢形容什么水，因为这颜色咱看不清楚啊，现在看见绿了。像到夏天你就可以出去坐一坐，像咱们坐这个椅子上，原来哪敢坐啊。

　　记者：怎么了？

　　刘国胜：坐上这个起来以后，你就意味着立即就要洗裤子，你都没法走啊，现在临汾人得到根本的改变了，我觉得如果这样一种治理环境污染的力度再持续下去，不要让它反弹，临汾的明天会更加好。

　　解说：经过一年的整治，山西的环境状况初见改善，很多污染严重的地方也得以重见碧水蓝天。但同时，这场被称为壮士断臂的治污行动，也着实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根据估算，山西将为此付出近1000亿的GDP 损失。一批依赖煤焦产业的人面临失业，断臂之后的山西如何面对这些新问题呢？

　　第四部分

　　解说：伴随着这样的爆破声，去年以来，山西已经关停污染企业4000多家，对于很多多年从事煤焦产业的人来说，关停企业就意味着面临失业。在吕梁，一个炸毁烟囱的现场，一个工人就爬上了即将引爆的烟囱。

　　记者：那你知道为什么要炸烟囱吗？

　　村民：刚开始不知道。

　　记者：不知道你就爬上去了？

　　村民：找这个工作不好找。

　　记者：你是想着你要是在烟囱上，别人就不敢炸了是吗？

　　村民：对。

　　记者：你天天在那个环境里生活不受影响吗？

　　村民：也影响，早上起来就不行，早上起来气就不好出。

　　记者：那你自己不担心吗？

　　村民：担心没办法，为了生存。

　　解说：四十多岁的老张从年轻就在焦厂干活，他怕炸了烟囱，一时找不到新的工作，而像他一样的百姓在山西并不少见。

　　记者：我们在采访的时候也接触老百姓，也有一些老百姓觉得说，我就靠这个企业来生活，它一关了之后，我们几百个人我们就没有办法为生了。

　　于幼军（时任山西省人民政府省长）：对， 对。

　　记者：您考不考虑这些问题？

　　于幼军 （时任山西省人民政府省长）：这个我们也考虑到了，现在这个污染严重的企业关闭了，我刚才说了，四千个，当然会影响到一大批工人的失业和就业的问题，所以我们这个时候，我们同时要求政府各级劳动部门，要抓紧进行劳动力的培训，帮助他们转移就业。当然了，这恐怕也还会我有一个阵痛，不可能说我今天下岗，明天就能够重新上岗，是吧。有个阵痛，我们政府全力以赴千方百计帮助这批人尽快地去重新就业。

　　解说：如今，老张在政府的帮助下，又重新找到了工作。山西还筹集6个亿建立了一个淘汰落后产能退出基金，给予关停企业相应补偿，同时帮助他们转产，因为对于每个企业来说，关停就意味着几千万的投资付之东流。而山西在治污过程中所付出的GDP损失更是令人关注。

　　记者：我们现在看到的数字是，去年山西GDP的增幅在中部六省当中是排在最后的。

　　于幼军（时任山西省人民政府省长）：对，这个确实当时干部中也有一些议论，山西是不是发展要掉队了，慢下来了，但是我在多次的会议中，跟干部们讲清这一个道理，我们这么大力度地淘汰落后产业，关闭污染严重的企业，不可能不在短期间内影响GDP的增长，但是我也跟大家说，如果我们还按原来的发展模式，速度越快它带来的给老百姓，给山西带来的不是福而是祸。

　　记者：但是我们在采访的时候，也听到地方政府的负责人他们有一个顾虑，说是依照能源发展了这么多年，相当于手边守着金山过日子，现在如果说要调整的话，你要放弃这种快速增长的方式，经济滑坡的话，没有人负得起这个责任。

　　于幼军（时任山西省人民政府省长）：我想也不一定会出现经济的这种大起大落，我说到了，我们在减法的时候，同时也有加法，淘汰落后产能，关闭污染严重的企业还可以腾笼换鸟。

　　记者：怎么讲？

　　于幼军（时任山西省人民政府省长）：就是腾出了资源、产能和环境的容量空间，去新上一些效益比较好、低能耗、低污染的这种产业项目，就是实现了产业结构的一个大的调整。

　　解说：关停与转产同时进行的实践究竟如何呢？我们在今年年初曾被国家环保总局区域限批的吕梁采访时了解到，其上半年的经济状况甚至较去年同期有了一定增长。

　　李秀峰：一到六月份，我们的GDP二百零五个亿。什么概念呢？比去年增长了百分之十二。

　　记者：既然你说关停了这么多企业，怎么会经济还不降反增呢？

　　李秀峰：关掉了一批中小污染企业，这样的话，我们的规模以上企业，充分展示才能的机会来了，你比如说焦化，我们焦化有十五户重点企业，去年纳税是负数，负的零点五亿，今年是正的九点八亿。

　　记者：利税怎么会增加这么多？

　　李秀峰：中小企业关掉了，所以产能保证了，价格相对也上来了。

　　解说： 如今，山西一边治污一边开始调整几十年来形成的产业结构。根据预测，十一五期间，山西煤焦铁等传统产业占生产总值的比重将从现在的88%降到50%，山西在努力摆脱简单依赖资源的境地。

　　记者：也有人因此而有疑问说，它会不会只是一个运动、一场风波，过去了，可能会恢复常态？

　　于幼军（时任山西省人民政府省长）：会不会一场风暴就会过去了，又风平浪静了，我说这个今后长期，就要靠法规、制度的建立完善，而且认真去实行，我刚才说到的，一个是责任制，一个是问责制，只要把这两条能够认真坚持的话，我想不会出现大面积的反弹。

　　解说：今年8月，我们再一次见到了小慧卿，她给我们画出了她心目当中村庄的样子。

　　记者：一个村庄里有什么呢？

　　王慧卿：小草。

　　记者：除了小草还应该有什么呢？

　　王慧卿：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