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热的蒙自,五月已有暑意了。1938年,南湖堤岸上突然出现了一群风度翩翩的读书人,男的衬衣洁白,女的裙裾飘飘,倩影映入明净的湖中,搅动了一池春水,许多过路人驻足观看,一些青少年甚至专门到湖边看他们。说实话,蒙自人是见过世面的。近代以来,蒙自是滇南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历来是屯兵和办学的地方,官人、商人、军人、读书人比比皆是;蒙自还是云南省最早开放的地方,法国人曾在这里设海关,立口岸,建领事馆,办医院,开商铺等,洋人随处可见。
可这一次不同,这样多的文人雅士飘然而至,却是前所未有的,因此,小城震动了。
这些文人雅士是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三所京津著名大学的师生,他们被罪恶的日本侵略军逼迫,迁到昆明组成西南联合大学,传承中国文化的薪火。由于昆明校舍不敷,设文学院和法商学院于蒙自,是为蒙自分校。蒙自人出于对苦难同胞的同情和对文化人的敬仰,热烈欢迎西南联大的到来。政府安排,绅士让房,把西南联大师生安顿在风景秀丽的南湖边,住进最好的房子:分校的教室和办公处安在南湖西南岸的海关大院,单身教师和学生住在南湖东南岸的歌胪士洋行,有家眷的教师和女生住在南湖北边的城里,西南联大师生的生活圈实际包括了半个南湖。于是,西南联大师生融进了南湖的风景。
每天,师生上下课经过南湖东堤,课余则进南湖散步或读书。湖中碧波荡漾,荷叶田田;堤边杨树成阴,柳枝婆娑;空中鹭鸶飞舞,蓝天高远;而堤上游人不多,清静舒适,优美的景致和悠闲的情调给这些远离故都的客人极大的慰藉。陈寅恪教授欣然命笔:“风物居然似旧京,荷花海子忆升平……”,朱自清教授则“一站到堤上就禁不住想到北平的什刹海”,闻一多教授干脆把蒙自誉为“一个世外桃源”。钱穆教授“每日必至湖上,常坐茶亭中,移晷不厌”,学生穆旦于清晨或傍晚,“拿着一本英文书惠特曼《草叶集》或者欧文《见闻录》,或别的什么书到湖上静静地朗诵”。南湖风景吸引了读书人,而读书人又增添了南湖的风景,“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不知为什么,每次想到西南联大和南湖,我就会想起卞之琳的《断章》诗。
南湖的绿水是那样迷人,引得体育教授马约翰脱下衣服就往里面跳,蛙泳、仰泳、蝶泳、自由泳,他尽情地享受着畅游的快乐,却不知什么时候岸上围满了观看的人,弄得他几乎起不了身。外文教授燕卜荪也在另一个僻静的地方跳进了南湖。他没人围观,却有人“光顾”:等他上岸,衣服不见了。他只好大呼求救。幸好一位学生路过,解了他的围。过两天,他又去那儿游泳,一个男孩把衣服抱来还他,边说边比比划划,燕卜荪不懂其意,男孩急了,从衣袋里掏出钱包,拿走5元钱。等燕卜荪下水,他又把新一套衣服抱走。再下一次,他送来衣服,燕卜荪愉快地拿出5元钱给他。如是往返重复。有一次,燕卜荪没有零钱,给了男孩10元。而再下一次,男孩来了,退给燕卜荪5元。“盗亦有道”,斯之谓乎?
就是这位燕卜荪,在南湖畔制造了许多趣闻。他经常在夜晚一个人坐在南湖东岸的一家咖啡馆里一边饮酒,一边读书或写作,直至深夜。他住在海关大院里。大院大门关了,他就翻门进去。他嗜酒如命。有一晚,他酒醉归屋,摘下眼镜随便一放,倒头便睡。第二天起来上课,站起身发现鞋子里有异物,赶快脱鞋观看,原来是眼镜!镜片被他踩坏了一只。从此,他的红鼻子上总是架着那“半壁江山”出入来去。燕卜荪,一位天才的诗人,英国现代派诗歌的代表作家,西南联大现代派诗歌的引路人,他落拓不拘,潇洒自如,为南湖增添了许多美谈。
而住在南湖畔的另一位诗人则蛰居斗室,足不出户。每天晚饭后,同事们都到南湖沐风赏景,这位唯美主义诗人却独自沉醉在《楚辞》的华章之中。历史教授郑天挺见他如此“怒读救国”对身体不利,劝他“何妨一下楼”,引得诸教授大笑。从此,他便得了“何妨一下楼主人”的雅号,他住的歌胪士洋行也被教授们暗自更名为“何妨一下楼”。他就是著名诗人、教授闻一多。正是在“何妨一下楼”上,他由《诗经》学者变成了《楚辞》学家。
住在歌胪士洋行里的男生发起组织了一个文学团体,因大家十分喜爱南湖,起名南湖诗社。南湖诗社在朱自清和闻一多两位诗人的指导下开展活动。社员写好诗歌后,交给负责人向长清或刘兆吉,他们再经过编排,出为壁报,张贴在海关大院的墙上。每次刊出都吸引了不少师生驻足观看。穆旦、周定一、刘重德、赵瑞蕻、向长清、刘兆吉等均有新诗在壁报上刊出。无论这些诗的内容有多广泛,诗人的想象有多么辽远,都打上了蒙自的印记,有的还直接写了南湖。有的诗被老师赞为“力作”,如赵瑞蕻的《永嘉籀园之梦》,一些诗在同学中流传,如穆旦的诗《我看》,周定一的《南湖短歌》,刘重德的《太平在咖啡馆里》,有的诗还成了诗人的代表作。南湖诗社因有这些诗并培养了诗人和文学研究家而被载入史册。
不过,南湖风光并没使联大师生因沉湎而忘忧,他们念念不忘的是夺取抗战的胜利。开学第一天,分校师生即在南湖北岸的省立蒙自中学礼堂纪念“五四”运动,大会的主题是继承“五四”精神,抵御强暴,打回老家去。会上,北京大学同学会发出《告全国同胞书》,呼吁唤醒国人,担负起应尽的责任,争取国家民族之生存。《告全国同胞书》后来刊登在《云南日报》上。为“担负起应尽的任务”,北大同学会开办民众夜校,辅导文化,宣传抗战。也是本着国家民族的精神,分校同学看到蒙自居民门上的抗日对联,大为高兴,一些人曾去抄写收集。
住在离南湖稍远的周伯斋家颐楼上的女生,心情显得更为沉重。颐楼地势较高,向南而望,湖光山色,田园美景,尽收眼底,可以颐情养志。但联大女生少有赏景颐情的心情。入夜,山风刮在高楼上,呜呜作响。女人本来善感,耳畔的呜呜大鸣,如忧如怨,如泣如诉,使她们不能成寐。她们想起了家乡、想起了亲人、想起了故都、想起了半壁河山,悲从中来,凄厉风声助凄凉,痛苦心情,“怎一个"愁"字了得”?她们索性听风驰神,彻夜不眠。于是,她们将颐楼改名为听风楼。好一个“听风楼”!听风而生家国之忧,听风而萌思乡之念,听风而起抗敌之志,听风而扬报国之情!“听风楼”传开了,“颐楼”反而不彰。
女生们听风下楼,便沿着湖岸去分校本部海关大院上课,吮吸祖国文化的精髓。海关大院像一座花园,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浦薛凤教授记道:“一进大门,松柏夹道,殊有些清华工字厅一带情景。”数十年后,宗璞回忆道:“园中林木幽深,植物品种繁多,都长得极茂盛而热烈,使我们这些北方孩子瞠目结舌。记得有一段路全为蔷薇花遮蔽,大学生坐在花丛里看书。”穆旦有一首诗《园》,我疑心写的就是海关大院。
同学们饱餐完文化的盛宴,走出校门,到南湖去消化吸收。因此,南湖亦是西南联大的一间大教室。师生在这间“教室”里读书、写作,取得了巨大成就,老师在南湖边结出科研硕果,学生在南湖边成长为栋梁之材。可以说,西南联大和南湖融成了一体。南湖的景致滋润了西南联大师生的心田,西南联大师生的成就又增添了南湖景致的光彩。南湖诗社骨干周定一作于南湖中的《南湖短歌》,较好地反映了西南联大师生当时的心情,也许可以代表西南联大创造的“南湖文化”吧:
我远来是为的这一园花。/你问我的家吗?/我的家在辽远的蓝天下。
我远来是为的这一湖水。/我走得有点累,/让我枕着湖水睡一睡。
让湖风吹散我的梦,/让落花堆满我的胸,/让梦里听一声故国的钟。 ……(李光荣) (来源:中国教育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