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苏州是在十年前,也是十一月初的样子。火车站前冷冷清清的,钢筋水泥的高楼也不多,僻静小巷里茅厕临水而踞,水面极绿极绿,没有波澜,味道也不大雅致。那次时间紧迫,也不知道观前街,匆匆从虎丘出来,和同伴在一家路边店里特意要了一个小小的隔断,点了几个粽子,一盘卤豆干,好像还有两碗荷粉,虽然无窗可凭可眺,但那情那景和意念中的苏州也相去不远,静得很,大片的留白凭我在脑海里填充。
饭后又赶到拙政园,园子里清风拂面,绿影婆娑,炭黑的墙头白白的壁,水面曲曲弯弯照映到每处楼榭亭台,行人三三两两,有点多,但远没到今天闹的程度。
依前人的说法,一个“逼”字足以形容苏州园林的特点。两万多条大大小小的河流水道似天然的街路把土地隔得七零八落,每一处院落都要在极有限的空间里选出无限的风光来,便少不了照壁、假山、游廊的循环往复,一段原本不长的小径弯弯曲曲地得以延伸,一片原本不大的去处错错落落地得以拓展,其中的智慧远非北方的四合院可以料定。于是,死的园林有了活的魂灵,就连原本并不局促的圆明园、颐和园也禁不住要模仿一下。这大概又是宋明时代的江南才子们所不能料定的。当然,他们所不能料定的还有这些历来让人艳羡的园子如今早已失去了“住”的功能,散落在铺天盖地的钢筋水泥文明里,成了某种文化的点缀,日日与钞票为伍。
好在还有周庄,还有这一次去了苏州才知道千灯这样的古镇,夕阳西下,游鸟归巢,桨声灯影里的南北市河上抑或还有悠悠的古舫,抑或还能碰到“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意境吧。
当然,还有柏油马路包围中依然健在的七里山塘。入夜,不论露天书场还是室内的茶舍,琵琶声一响,呖呖莺声穿梁绕户,送进口里的香茶也有了如丝如屡的韵律,在周身颤动。
唉,我开始有些怀念十年前的苏州,从前的苏州,包括诗里和画里的。
据说,最初的苏州是伍子胥设计的,由于设计科学,二千五百多年以来没有遭过灾,城市的位置甚至城市的中心也没有发生过任何的变化,一直被外城河牢牢抱在怀里哄着宠着。现在的盘门应该是从前的角楼,拙政园则一度是道署衙门,虎丘、留园、西园、寒山寺则远在城外,那时候宽袍广袖的才子佳人们踏青上香都要乘轿长行,忙忙碌碌的豪商巨贾在城西的运河码头上下大概也要骑马跑上不短的时辰。可是,如今简单得多了,如果没有凭栏怀古的念头,没有研究古建筑的余兴,拿着照相机随着拥攘的人流,城里城外的景致一天两天就能跑个遍吧。出租车、公共汽车早已把当年的城里城外连成了一片,西到太湖,东至金鸡湖,南临尚湖,北接阳澄湖的范围里出现了一个大大的苏州。苏州人很自豪,在二三十年间他们用水泥、砖块、钢筋填满了拙政园和留园之间,沧浪亭和虎丘之间的空白,创造了全国数一数二的经济奇迹。
记得曹聚仁先生在他的《万里行记》里说苏州是老年人的城市,于风烛残年能在那里安静地住着,是一种幸福。这位先辈大概是很看中苏州幽寂的街巷,与跺在青石板上先贤们古远的足音为伴,心里是何等的惬意、忠实。但是,古老的苏州已经远去了,新的苏州刚刚诞生,新生的孩子不知道还喜不喜欢宁静的古巷,还喜不喜欢在弯弯曲曲的游廊曲径上攀爬。
我很犹豫,不知是喜还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