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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全球化”是一个时髦的词,于是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人们都愿意把它拉扯到“全球化”上。而无可争议的是,经济全球化确实给我们的生存状态和思想观念带来了很大的冲击和影响,那么,“全球化”对文学会有些什么样的影响呢?作为清华大学教授同时也是著名先锋派作家的格非先生,不仅从理论上而且从创作实践经验出发,对全球化背景中的文学写作进行了鞭辟入里的分析。
——编 者
这个题目是2001年12月我在巴黎的法国国家图书馆做的一个演讲的稿子。这是目前全球的知识界都非常关注的一个话题。其实从我个人来讲,我不是很喜欢“全球化”这样的一个提法,现在谈“全球化”的人太多,什么样的人都在谈“全球化”,但是大家在谈的时候,每个人的知识背景、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包括对“全球化”的这种想象,都是不一样的。
我对中国20世纪90年代以后这些年的变化感触是非常深的。如果说跟过去有一个很大的不同——我指的是在东南沿海或者是在北京这个地区,文化比较发达、经济比较发达的地区,你就会突然发现,我们的日常生活,被极大地“文化”化了,生活不再是生活本身的一些简单的安排,它整个变成了一个奇迹。比如很多作家在写作之前进行的商业炒作,这种想象力,就已经介入了。所以这个商业化的东西、消费性的东西,对我们的文学本身带来了很大的侵害。这是我讲的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实际上跟我一开始讲到的问题有关系,就是经验的问题。大家知道,写小说或者其它写作,当中最重要的一个资源就是经验,毫无疑问就是经验。你凭什么写小说?你凭什么当作家?就是因为我的故事比别人的多,我听到很多东西,我有一肚子的故事。比如赵树理,他在农村看到那么多的事情,你叫他不写也不可能,那要把他撑破的。所以在过去,一个讲故事的人,是一个合适的作家;能够当作家的人,就是具有丰富经验的人。伯亚明有一篇非常有名的文章,就叫《讲故事的人》,他就谈早期的故事,基本上是一些水手,水手是最有资格讲故事的一部分人。为什么呢?水手漂洋过海,他们到过不同的国家、见过不同的民族的人,路上多少的道听途说、逸闻趣事,回来以后当然就是一个讲故事的权威。可是自从有了小说以后,这个经验变得不太重要了。我们没有经验可以虚构呀,对不对?我们知道,我们每个人写作还是要有真情实感,根据自己的亲身经验来创作。可是你们现在看看,我们哪里来的什么特殊的经验?
你看中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青年人在模仿村上春树?从他的语言到他的结构,全部在模仿。为什么?他完全可以把日本的东西一嫁接,中国这里稍微搞点什么感觉的东西就行了,不需要他自己什么经验,而且个人的经验往往是最不重要的。有一次我跟我的学生讲莫言的小说《透明的红萝卜》,我个人认为这是莫言迄今为止写得最好的小说之一,但是我讲课当中却出现问题了。我在讲到里面的一个小的细节的时候,就是《透明的红萝卜》里面讲到一个小男孩喜欢一个年纪比他大的姑娘,那个姑娘在夏天炎热的河滩上面砸石头,有时手会被扎破,扎破了以后,会用手绢去包。而这个小男孩就特别喜欢这个姑娘,但是姑娘年纪比较大,他很害怕,他根本不敢向一个比他年龄大的女的去表白,他就一直暗恋着。这种暗恋莫言写得非常动人。最后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女孩把这个手绢送给他包手,手绢就落到了小男孩的手里。小男孩觉得这个手绢太珍贵了。当时是20世纪60年代的背景。然后这个小男孩就爬到一个桥上,把手绢藏到桥洞的石头缝里,然后这个小孩没有事的时候就到桥洞去看看手绢还在不在,在的话他心里就很舒服,就证明他的爱情还在那里。这个是非常感人的。可是现在的大学生,清华中文系的学生,我给他们上课的时候,很多学生不理解。学生当场提问,说这个什么意思,说他干嘛呀,他要喜欢她跟她说就是了,何必搞得这么曲曲折折。所以,特殊的经验对现在成长起来的这些年轻人来讲,它已经是问题了,经验不能太多,太个人化反而有问题。
我简单讲讲第三个问题,什么叫真实性。为什么我对这三个东西比较关注?因为我觉得这是对我们现在写作构成影响最大的三个问题。那么,什么是真实性呢?意大利有一个非常有名的学者叫昂贝托·艾科,他写了很多东西。他是符号学教授,到50岁左右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想到要写小说,结果一举成名,成了一个作品非常畅销的作家,比如《玫瑰的名字》,写得非常恐怖,他把宗教上的很多思考和杀人案件联系在一起,小说很好看。这么一个符号学教授来写小说,他研究的主要范围也是在符号里面,对文化符号进行分析。他讲到一个例子,我觉得今天也可以跟大家谈一谈。他讲了这么一个例子:日本有一个电视台,电视台有一个主持人非常漂亮,她在主持节目的时候,很多电视观众就爱上了这个主持人,不断有人给这个主持人写信。我相信在中国也有这样的情况,大家喜欢某个人,比如喜欢白岩松,大家可能会给他写信。但是在日本发生了什么事情呢?观众写的信非常之多,多了以后,电视台发现问题比较大,为什么呢?因为这个主持人是不存在的,她是通过电脑合成的一个虚拟的人。电视台觉得有欺骗公众之嫌,一定要声明一下,说这个人是不存在的。然后电视台就发表声明,叫大家不要再写信了,没有这个人,她是结合了不同女性的特点,然后虚拟出这么一个非常美丽的人来主持。你们猜猜看,这个声明登出来以后有什么变化?写信的人不仅没有停止,反而更多了,而且那些写信的人公然在信中声称,他们根本不在乎她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个有意思,你们想想看,他们不在乎,这都是真实性的问题带来的,所以很多人就觉得宁可要一个虚幻的东西,也不要这个真实的。真实有什么用?有些真实的东西是很难忍受的。(王翠平整理)
格非简介 1964年出生于江苏省,1981年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1986年发表处女作《追忆乌攸先生》,以后陆续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迷舟》《唿哨》《青黄》等。在20世纪90年代,他与余华、苏童并驾齐驱,开辟了中国当代先锋小说的崭新图景。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三部《敌人》《边缘》《欲望的旗帜》,另有中短篇小说多部。现任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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