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江堰
生死平行线
■本刊记者/吴伟 (发自四川都江堰)
在被地震损毁了一半左右房屋的都江堰市里，生与死成为了两个平行的主题
雷霓霖一手挥舞着元宝蜡烛，一边吆喝着售卖饮料。
元宝蜡烛是给死人用的，饮料是给活人喝的。共同点是都涨了一块钱：元宝蜡烛现价2元一根，饮料现价4元一瓶。
都江堰市昔日的繁华地区——幸福大街上，无论是路人还是临时帐篷里的人们，如今失去了幸福，四处弥漫着忧伤。
雷的“杂货铺”位于幸福大街与一条支路的交叉处，黄色浑浊的小溪水沿着这条支路流向远方。“铺面”由一辆中型卡车和一堆零碎纸箱子组成，卡车里装着十几箱新鲜鸡蛋，路面上的箱子里装满了饮料、零食、方便面，也包括一些丧葬用品。
雷霓霖刚送走了元宝蜡烛的第一个顾客：一位学生家长。她的孩子被震毁的教学楼掩埋而亡。这位母亲小心翼翼将十来根蜡烛和一小叠纸钱收进塑料袋。
雷又从纸箱子里取出两根蜡烛拿在右手上，权作打广告。“货”是从雷的亲姐姐经营的花圈店里取的，那边生意火爆，索性在她这里又开了分销点。
但雷并不开心。她的大嫂于12日地震当天被倒塌的房屋击中，首先用上了这些“货”，13日已被掩埋。何况，雷现在也无家可归，租住的地方就在“杂货铺” 对面，这座八层楼房已缺了1/4的外墙面。如今人去楼空，临街五楼的位置上至今还飘着两件撤离时未来得及取下的晾晒衣物。
看到记者重装在身，雷主动留下电话号码：“打这个手机，如果晚上你没地方住，我们一大家子腾个地方很容易。”
交通：生死成灌线
成灌线承担着成都市区与灌县的公路交通任务，有两条，一条为高速公路，另一条普通公路被当地人称为老成灌线。两条公路自12日下午已开始实行部分管制，限制社会车辆进入——都江堰市迫切需要救援而不是“观光”。
另外还有一个关键因素：都江堰是前往震中汶川最有利的前哨。
通往汶川的道路有三条，分别是从南面的成都都江堰（距离105公里），西面的阿坝州理县（距离60公里），东北面的阿坝州茂县（距离42公里）（附地图）。但由于理县和茂县本身就是重灾区，公路、桥梁损毁严重，救援队伍无法前进。13日21时15分，本刊终于接通了阿坝州府马尔康地区媒体工作者何晓瑜女士的电话，她介绍，当时通往汶川县城的这三条公路全部损毁，那边通讯完全中断，他们派出去的记者还未到达理县就已完全失去联系。 作为本地媒体，他们也只能通过收看电视、网络搜索和转发新华社稿件的方式来发布新闻。
成灌高速公路上涌动着生的希望。震后，救援的解放军、武警，以及大量物资纷纷从这里流向都江堰。从都江堰方向疾驶而来的120急救车的笛声刺破阳光初现的成都天空，重伤员被运送到医疗条件更好的成都市内的各大医院救治。大量的志愿者车辆在车身、车窗上贴着标语，拉着横幅，载运着食 品、饮水和药品开往都江堰市区。
老成灌公路上充斥着死的哀伤。公路横穿聚源镇而过，12日下午2点27分，聚源中学的四层教学楼被突如其来的地震在“半分钟左右”彻底摧毁，截至14日15时，已有几百名当时正在教室上课的初中二、三年级学生和五名教师被夺去生命。200名左右的武警、5台大型机械在现场实施救援，本刊记者停留的3小时内，有六七名孩子和一名教师从废墟中被抬出，无一生还。失去孩子的父母在停尸处嚎啕大哭，泪水如刀，把绝望刻在了每一位在场父母亲的脸上。
救援：生死一线隔
警戒线内，意味着死亡；警戒线外，代表着生命，开启警戒线通向生命的使者是负责救援的武警战士。
这样的场景在都江堰市区满目皆是。
新马路93号院内，吊车伸着20米长的臂膀撑起了一片生的天空。
这一片灰青色的废墟在50小时前还是一幢三层的办公楼，里面驻扎着四川阿坝州的一家旅游公司。
30余名身穿绿色迷彩服的精壮汉子在吊车的掩护下，硬生生用双手刨出了两名幸存者，一名亡者。一位汉子突然让大家保持安静，他将耳朵贴在地面的粉尘上，屏息聆听里面的动静，“有喊救命的声音，赶紧，大家都把这边的东西刨开”，他指了指脚下的一片瓦砾，救援人员突然又爆发了激情，开始用只戴着棉线手套的双手捧起小块碎砖和粉灰往塑料盆内装，大伙接力把盆内的东西往房外倒。
6个男人全力抬起一块破损的预制板，躬身使力将它抛下了废墟。
又发现幸存者的消息传开，围观的人群有几个人冲上了废墟，急得救援队的领队大喊：“下去！下去！不要命啦？”
大院铁门的左边，地上站着几根烧了半截的蜡烛，几张烧掉一半的纸钱随风飞舞，围观的人哽咽着嗓子劝着两个眼睛哭得通红的女人：“已经这样了，节哀吧。”
医疗：生与死赛跑
废墟中幸存者的生与死，取决于救援队的进度，还有救护车的速度。
李医生双手搁膝上，坐在救护车内呆呆地盯着天空，他刚从位于四川南部的宜宾市赶来待命，路途大约消耗了5小时：“很多医护人员都出去好几趟了，先来的医生到现在很少有休息的。”时间临近14日晚20点，护士迈出车门去中心领取晚餐，医务人员每人一个小盒饭。
都江堰市区太平街集中停放着几十辆急救车，成都本地牌号和川内其他城市均有。这里是都江堰市临时设立的医疗指挥中心，救护车由此处统一调度前往附近需要救护的地点。200余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在现场待命，进出中心的救护车络绎不绝。
“中心”就是几顶军用帐篷。太平街与一个小广场的交叉处坐落着都江堰第二医院，但楼房已被严重损坏，根本无法继续使用。该院的医生说，二医院无人伤亡，但医疗设备受损严重。
中心负责人，都江堰市卫生局局长肖红（音）刚结束了一次任务布置，他告诉本刊，医疗中心在震后已救治了5000余名受伤的灾民，其中200多人不治身亡。副局长李自刚说，现在中心除指挥着本系统的5000多名医护人员，各地支援的医疗力量尚无法统计。目前灾区急需民用口罩以及手套，救助建筑废墟中的幸存者得靠手刨出来。
轻伤员就近在分布于市内的众多户外医疗帐篷内救治，重伤员被迅速拉往一个小时车程外的成都各大医院。
垮塌的李冰中学附近医疗点的医生说，被送到他们处的病人多数为手足伤，经过简单的救治就可以转出医疗站，躯干被砸损或内部器官受损的伤员通常被送往成都。
志愿者：生死勇士
灾区仍余震频频。据统计，从12日中午第一次强震后至13日下午5：49，汶川共发生6级以上余震3次，5级以上余震14次，其他余震2356次。 最大的一次余震发生在13日下午3：07，6.1级。14日下午5时许，本刊记者行经一条扎满灾民帐篷的小河旁，亲历了一次较大余震，地面左右晃动，一些建筑物泛起淡淡灰尘，人有明显眩晕感。
冒着被余震伤害的危险，志愿者活跃在都江堰的大街小巷。
太平街也是城区的一个主要食品配给站，前来领取食品的市民经常排着200多米长的队，食品大致是每人一瓶矿泉水，萨琪玛或面包，儿童和老人还能获得一盒牛奶。灾民们派出代表按家里的实际需要领取。一圈头戴小红帽的志愿者手拉手围住堆成小山一般的食品，只留一个入口以维护现场秩序。
上百名从成都市区增援的志愿者在这里汇合。除了运来补给物资，他们还轮班为医务人员抬运伤员。
来自成都体育学院体育系的大三学生范文接过同伴递来的口罩：“我们13号一早就去报名参加志愿者组织，但车辆安排不过来，一直排到今天（14日）下午才到都江堰。”范文的家在四川凉山，家里没有受损，于是就赶来这边帮忙。他们将接替头一拨志愿者，并立即分发志愿者自己掏钱购买的物资，在指挥中心待命等下一队人赶来。
欣悦蛋糕成都总部志愿救援车队停在都江堰市体育场门口，公司负责人邀请本刊记者登车，探问灾民食物供给状况。20时30分左右，4辆运送面包、矿泉水和药品的车辆抵达太平街，负责人叮嘱现场工作人员将补给优先提供给3天来没有进食的灾民。卸掉一部分补给后，他们又立即赶往别处。
这样的企业救援队当天在都江堰市区范围随处可见，市民自发开车送来救援物资的不计其数。
随着志愿者规模的扩大，成灌线的交通压力日渐上升。成都自14日天气开始转晴，日间温度越来越高，灾区防疫压力越来越大。15日下午18时15分，成都市金牛区志愿者郭莎莎对本刊说：“民间的志愿者现在一般都由成都市团委组织登记再统一行动，松散的救援因为缺乏组织性与目的性效率太低。”白天，这位成都理工大学广播影视学院传播系的大三学生忙着在市内社区筹款筹物资，晚上还得坐一小时公交车回到位于郫县附近的学校。自12日起，她的“寝室”就和同学们一样挪到了操场上。
谣言：摇摆生死间
杨根富大声呵斥着一个在加油站打手机报平安的女人，这样的行为即使在平时也会被阻止。这是郫县外一条偏僻支路上的少数还在营业的加油站之一。郫县是通往都江堰的必经之路。
很少有地方加油，老成灌公路上的大部分加油站已关闭。杨是郫县公安局的侦察员，除了维持加油站秩序，他的主要任务是辟谣。
14日凌晨6时许，郫县唐昌镇居民李秀东（音）被嘈杂声惊醒，推门一看，街上竟是黑压压迁徙的人群。
此时，郫县人民政府陆续收到了来自县境内安德、唐昌、花园、友爱、红光、团结等地的报警电话，报告大批民众从都江堰方向像潮水般涌入郫县境内。这些急着赶路的人群，有的开车、骑摩托，或者步行，绝大多数人戴口罩或裹毛巾。
据说都江堰一化工厂爆炸导致毒气外泄，当地居民闻到了刺鼻气味。这股气味再加上百度贴吧一篇名为《完了，彻底完了，都江堰的化工厂爆炸了……》帖子，上万都江堰人和邻近的崇州人在口口相传后，于清晨时分开始逃难。
相关部门立即介入调查，并发出官方公报说，刺鼻气味是由昨日凌晨当地一家橡胶厂起火引起，由此产生了浓烟和刺激性气味。火势已于14日凌晨4时被扑灭，“此次事故释放出的气体对人体没有危害”。
惊魂未定的人们陆续返回。
警车和宣传车不停在沿途公路上和都江堰市区通过高音喇叭喊话，说“化工厂爆炸纯属谣言”。杨根富的车停在加油站的入口处，他说：“地震后，当地的确向老百姓强调过震后闻到刺激性气味要回避，但没料到被人造谣后就变得是真发生了。”
他否认了灾区有人囤油的传闻：“加油站不会给囤油者机会，部分加油站关闭的目的是以油限制社会车辆进入，救援车辆不受限制。”
除了油与烟的考验，水也是个问题。
受灾较重的都江堰市已很少有人敢喝自来水了。除了本地少量的瓶装水，大量运载饮用水的车辆和消防车从成都陆续赶往这里，市民缺水问题不算严重。
成都市于12日后盛传饮用水源被尸源污染，导致出现大规模抢购超市饮用水的现象。
14日早上8时半许，成都家乐福光华店饮用水货架前，几位市民正用胳臂代替手，把架上的矿泉水往下面放着的几个购物车上狂扫，只花了两分钟，两列5层的货架被扫空了，还有4列货架上的水剩了不到一半。几名家乐福员工在旁边观望着，等待他们扫完后再装。他们没兴趣也没空搭理记者的询问。
二楼的生活用品区，帐篷售卖处贴着一张缺货的字条，售货员不时应付着陆续前来问货的顾客。
14日18时30分，成都市公安局透露，警方已抓获两名涉嫌散布谣言的嫌疑人，其中一人年仅17岁。当日，警方还逮捕了另一名利用网站群发短信“都江堰一个化工厂爆炸，水资源被污染”的嫌疑人。
夜间：活着的死城
5月14日晚9点，都江堰市陷入了深邃的夜色之中。全城的供电自震后中断至今，只有在过往车辆的灯光和挖掘现场的应急照明灯映照下，人们才能通过眼睛证实这里曾经是那座风景秀丽、商业繁华的城市。
已经是第三个这样的夜晚，人们试图从光亮处和挖掘现场的掌声中攒集希望，但巨大的城市阴影对他们而言已不再陌生。
长发披肩的彭霞托着腮帮，孤独地坐在太平街与新马路的交叉口处一幅巨大的广告牌下，与旁边聚集的人群保持着5米的距离。她的手机此刻正躺在人群中充电。
两台私人免费提供的发电机旁，数个插线板被串联在一起，几十个手机密密麻麻分列其间。尽管当时都江堰市的手机接通率在50%以下，但市民们已将能使用的手机当作承载希望的寄托。
彭霞的家人幸运地从地震中逃出，但她仍感到恐惧：“没有灯光，新建小学的废墟就在不远，我感觉很阴冷。”
“你要是不走，就在这住下吧，前面有救助站”，彭霞指了指对面的大街：“我们现在都在那儿。”
空气里，发电机轰鸣散发出浓郁的柴油味，帐篷里隐隐飘来的腊肉香味，证明着这片飘逸亡灵的黑暗下，掩蔽着的旺盛生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