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和孟小冬
梅兰芳和福芝芳
着男装的孟小冬
孟小冬
红氍毹上的广陵绝响(上)
61年前,一出孟小冬的《搜孤救孤》在上海滩唱得万人空巷,引得川陕平津台等地的戏迷不惜重金坐飞机买黄牛票来听冬皇的戏;唱得50万元(旧币)一张的门票竟被黄牛炒到500万元一张,还买不到;唱得买不到票的戏迷为了收听实况转播争相购买无线电(收音机),竟使上海滩无线电脱销。孟小冬不愧为京剧舞台之“冬皇”,她创造了中国京剧史乃至中国戏剧史的奇迹。
一 上海滩绝唱
1947年9月,有“上海滩皇帝”之称的杜月笙,假陕西水灾义演暨贺自己60岁生日之名,在上海中国大戏院举办了7场赈灾义演,3场生日堂会。素有“冬皇”美誉的著名京剧女须生孟小冬,于7、8两日应邀在中国大戏院连演两场《搜孤救孤》。这既是孟小冬告别舞台的绝唱,也是她师从余叔岩后,交给热爱她艺术的观众的一份答卷。正因为此,她为这次演出作了十分精心地准备,其时,著名老生谭富英、麒麟童皆曾登门表示,愿配演公孙,冬皇连称不敢当,再三谦谢而罢。剧中公孙杵臼一角,是杜月笙推荐的票友赵培鑫。娘子由梅兰芳大弟子魏莲芳出演。屠岸贾由与冬皇合作多年的裘盛戎出演,轻车熟路。安排就绪后,孟小冬与赵培鑫和琴师王瑞芝、鼓师魏惜云等人,每天吊嗓子、排身段,最后在杜公馆内小戏台进行了15天响排,孟小冬每天都勒上网子,挂上髯口,还穿上青褶子、厚底,和大家一起认真排练,终使这出《搜孤救孤》成为当代艺术精品,演出效果空前绝后。
这次义演和堂会,大牌名角云集一堂,如北方莜翠花、马富禄、张君秋、芙蓉草、刘斌昆、谭富英、李多奎、阎世善、李少春、马盛龙等一概到齐,加上原在南方的梅兰芳、马连良、麒麟童、章遏云、裘盛戎、叶盛兰、叶盛长、姜妙香、杨宝森、马四立、盖三省、魏连芳等,阵营空前,演出历时10天。值得一提的是,梅兰芳在10日之内连唱3出堂会大轴、5出义演大轴,仅回避了与孟小冬同台的两场赈灾义演,这更是非比寻常。
由于孟小冬事先透露这次是她告别舞台的最后公演,所以未演先轰动,全国各地的戏迷,纷纷坐飞机买黄牛票来上海听戏。那一票难求真是不亚于当今足球世界杯的决赛,50万元(旧币)一张门票,竟被黄牛炒到500万元一张,还买不到。以至当晚马连良要看戏,只得在过道加了凳子。而当年有幸在现场观看和通过无线电聆听的人,众口一词评价说“此曲只应天上有”。孟小冬的两场《搜孤救孤》被誉为“广陵绝响”。当时买不到票的戏迷,为了聆听演出实况,掀起了抢购无线电的狂潮,上海一些百货商店的无线电竟然脱销。
那天,四大须生之一的马连良与报人沈苇窗是坐在一个加凳上看完了这出戏的。当“定计”一场,赵培鑫之公孙杵臼唱毕坐定,冬皇之程婴出场,扮相台风,潇洒飘逸,顿时彩声雷动,冬皇缓步走到台口,唱“屠贼做事心太狠,三百余口赴幽冥”,嗓音甜润嘹亮,韵味隽永,观众的目光全被吸引住,剧场内鸦雀无声。冬皇歌罢,轰然彩声齐鸣。“定计”一场,公孙杵臼问程婴出了什么惊天动地之事时,程婴顺手将椅子拉一下,凑过身去,表示怕被外人听到的意思,这原本是话剧表演才会有的生活细节动作,却被孟小冬独创地用到了京剧舞台上,马连良看到这儿,情不自禁地大声喊好。
最后一场,法场祭奠已毕,屠岸贾欲赏赐千金,程说:“小人不愿领赏,小人家有一子,与孤儿般长般大,今将孤儿出首,唯恐旁人加害我父子,望求大人格外施恩,替小人做主。”屠说:“将此子抱来我看”。程见屠岸贾中计,唱:“背转身来笑盈盈,奸贼中了我的巧计行”,边唱、边做、边走,面上露出得意之色,拔足下场。其身段边式而文雅、唱做合一、以身入戏,真是妙至毫颠,与普通伶人之浮俗,不能比也。等到最后屠岸贾把孤儿认作义子并安排程婴吃一碗安乐茶饭时,孟小冬站在那里,完全是一付“大事已毕,如丧考妣”的神态,真是表演得细腻万分,令人拍案叫绝。
据当时尚是少年的著名科学家王选回忆:“那两天的上海滩是家家打开收音机,户户收听孟小冬的演出实况。这出戏,孟小冬每个腔都唱得让人回味无穷。”这并非后人杜撰,幸有现场录音传世,今又由上海京剧院的当代“小孟小冬”王佩瑜录制了音配像,足以让人领略一二。难怪四大须生之一的谭富英先生看完戏后连声称绝。遇人便说:“小冬把这出《搜孤》给唱绝了,反正我这出戏是收了。”收了,就是再不唱了。马连良先生此后也再没有唱过,他虽然没说什么,但是新中国成立后他把《搜孤救孤》改编成新编历史剧《赵氏孤儿》,难道不是服气吗?
京剧表演艺术家谭元寿回忆那天的演出盛况,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这件事情到今天已经过去61年了,就还跟昨天的事情一样,如果不是亲眼目睹,那真不敢瞎说,就一出《搜孤救孤》有什么呢?哪个唱老生的没学过、没唱过?可那天,可以这么说,全国的老生,所有参加为杜月笙祝寿演出的人,除了一个人外,凡是有个名的都到齐了,后台边幕都站满了咱们内行的人。说句不客气的话,那个阵势谁见了也得发怵,不要说出点错,就是有一个音唱得差那么一点点,哪个同行能装糊涂?结果人家孟先生唱得那叫讲究,就那个“白虎大堂”的“虎”字,高耸入云,声如裂帛,谁听了能不动情?能不佩服?就这么一出极其平常的戏,让人家孟小冬先生唱绝了。她唱得非常精练,每句唱腔都很干净,收音都特别帅气,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地方,唱到这个程度,在咱们京剧的历史上真可以说是空前绝后,如果让我比喻的话,真可以说就跟爆炸了一颗原子弹一样。
谭元寿先生所言:“所有参加为杜月笙祝寿演出的人,除了一个人外,凡是有个名的都到齐了。”那一个没有亲临现场观摩的圈内人,正是多有不便的梅兰芳先生,但他仍然对冬皇的演出倍加关注。事后,据梅兰芳的管事姚玉芙说,孟小冬演了两场《搜孤救孤》,梅先生在家听了两次电台转播……
孟小冬演完戏之后,观众群情亢奋,久久不肯退场,纷纷要求见见便装的孟小冬,而孟小冬则坚持不肯谢幕。虽经众人劝说,她仍然固执己见,最后还是抱病前来助兴的杜月笙出来劝说,台下的观众实在太热情了,如果不出去谢幕,观众都不散去。于盛情之下,孟小冬重新戴上高方巾,挂上髯口,款款地走到台正中,向台下观众双手合十微微点头示谢,热情的观众仍不肯散去,后来又应观众要求再次便装出场谢幕。《搜孤救孤》一戏经孟小冬一唱而红,成为余派老生精典之作。孟小冬说到做到,从此退出舞台。
一位戏曲演员受到观众如此厚爱,她所演的一出戏至今还在被后人津津乐道,这在中国戏曲史上恐怕是空前绝后的了。令人遗憾的是,这股“冬皇”热风没有能继续刮下去,而是倏忽间消失了,且消失得无影无踪。孟小冬的一曲“广陵绝响”和她的坎坷人生,为后人留下了许多遐想的空间。
二 沪上遇知音
1907年12月9日即农历丁未年十一月十六日,上海天气冷得异常,寒风刺骨,天空还不时飘着雪花,行人个个紧缩着肩膀。中午时分,在民国路(今人民路)同庆街观盛里(今观津里)一条弄堂中的普通阁楼里,一个小生命呱呱坠地。这个刚降生的婴儿不是别人,正是日后红遍大江南北,被菊坛誉为“冬皇”的一代名伶——孟小冬。
相传民间有“腊月羊,守空房”的说法,为了回避这不祥之兆,父母改称小冬生于1908年。然而这在中国流传深远的命学说法,让这位菊坛一代宗师还是终未能逃过这不幸的一劫,在自己的戏剧人生中,演绎了一出“冬皇悲歌”。
孟小冬乳名若兰,本名令辉,因生于冬天故取艺名筱冬,后改小冬,晚年自署“凝晖阁主”。原籍山东济南府。
那年头,伶人生活艰难,他们大多居无定所,为卖艺求生而漂泊四海,每到一处都要倚靠地方权贵捧场,才能搭台唱戏,受到权贵们的层层盘剥和歧视,人们称呼这些以唱戏卖艺为生的伶人为“戏子”。出身梨园世家的孟小冬自然别无选择地走上了伶人之路,也同样免不了饱尝伶人的屈辱和心酸。5岁那年,其父孟祥群就开始教她练功,每日清早就带她到上海古城墙上吊嗓子、练功,教她学习老生唱段,以便日后跟着父亲跑码头。孟小冬天生聪慧、相貌秀丽端庄,颇有男生气质。7岁那年随父赴无锡演出,即登台扮演娃娃生。
1916年,9岁的孟小冬首次在上海登台演出堂会戏《乌盆记》。这是孟小冬在京剧舞台上的首次亮相,据《申报》1939年1月24日缺水生的文章称:“回忆她初次登台,显露色相时,年只9岁。那时沪上闻人关炯之先生,尚在职会审公堂。适为四十寿诞,亲友特为之假座哈同花园祝寿,并集雅歌集与久记社诸票友登台演戏。她客串《乌盆记》,由冯叔鸾饰张别古,颇觉牡丹绿叶。一曲方罢,彩声四起,内行均称为童伶中之杰出人才。”
为了养家糊口,不满12岁的孟小冬就代父挑起沉重的家庭负担,担当戏班的主角儿,在江浙一带跑码头,并于半年之内两下无锡,连演130场,在无锡首唱成名。
1919年11月24日,孟小冬应邀到上海“大世界”客串大轴《逍遥津》,当天就卖了满堂。老板黄楚九大喜,立即正式聘请孟小冬到“大世界”搭班。12月1日,小冬正式加盟上海大世界游乐场乾坤大京班,与她同台合作的有著名演员李春来、露兰春、粉菊花等。
12月13日,是上海滩一个平常的夜晚,小冬饰演压轴《击鼓骂曹》的祢衡,当她一段西皮快板“纵然将我的头割下,落一个骂贼的名儿扬天涯。”唱音刚落,台下一片喝彩声。这时,观众之中一位30岁上下、梳寸头、面目清秀、苍白、身着长衫的男子,当即吩咐手下准备花篮,《骂曹》刚落幕,便迫不及待地放弃“大轴”戏不看,赶到后台向孟小冬献花篮。此人就是后来有“上海滩皇帝”之称的杜月笙。
“孟大小姐,阿拉杜月笙这厢有礼了!”杜月笙双手抱拳,念着韵白,深深一躬,接着又用他那浦东味的上海话说:“恭喜孟大小姐演出成功!”他着实是被孟小冬的天赋和艺术魅力所折服,并断定这个小囡将来定成大器。此时的杜月笙已经暗下决心,一定要帮衬这位上海小囡走向京剧艺术的辉煌。
正在卸装的孟小冬,虽平日不苟言笑,也被这位杜老板滑稽的举止和他那双特有的标志——大煽风耳,逗得扑哧乐了,师父仇月祥赶忙上前引小冬见礼,在父亲的敦促下,小冬起立接过花篮,向杜月笙双手合十还礼。这是孟小冬初次见到杜月笙,十二三岁的她做梦也想不到,就是这位年长她19岁的杜月笙,从此将像影子一样影响、伴随、帮助、支持着她走向辉煌而坎坷的一生;杜月笙这个在中国大陆很不光彩的名字,却在孟小冬的艺术生涯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
三 戏迷杜月笙
在孟小冬的舞台生涯中,有两位直接影响她艺术生命的无可回避的男人,这两个男人都是中国现代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一位就是在新中国政治舞台上被勾成大白脸的青帮头子杜月笙,另一位则是像其所饰演的梁红玉、穆桂英等角色一样,享受着爱国爱家、德艺双馨光环的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如上所述,杜月笙早在孟小冬12岁时就在她面前亮相了,那么这位可谓影响了孟小冬一生的人,在许多人笔下被锁定遗臭万年的大白脸究竟是怎样的人物呢?我们不妨拨开历史的雾霾重新审视一下杜月笙其人。
杜月笙是近代上海青帮中最著名的人物,名镛,号月笙,1888年出生于江苏川沙(今属上海市浦东新区)高桥南杜家宅。14岁到上海十六铺鸿元盛水果行当学徒,日夕与流氓、歹徒为伍,嗜赌成性,后转到潘源盛水果店当店员,其间拜小东门一带青帮流氓头子陈世昌为老头子。由于陈世昌等人的关系,杜月笙获得机会进入黄金荣公馆。他办事机灵果断,勤勤恳恳、善解人意,很快获得当时法租界华探头目、黑社会头面人物黄金荣和夫人叶桂生的赏识,成为其亲信,由佣差上升为鸦片提运,并负责经营法租界三大赌场之一——公兴俱乐部。
杜月笙发迹后,一改原来的流氓习气。平时端端正正地穿着长衫布鞋,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他十分注意结交社会上各种人物,从政要、文人墨客到帮会骨干,无所不有。许多文化界大名鼎鼎的人物如章太炎、章士钊、杨度、江一平、郑毓秀、秦联奎、陈群、杨云史、杨千里等,都是他的座上客,连同名震天下的大教育家黄炎培和新中国首任邮电部部长朱学范也是他的好友。文化的熏陶,使杜月笙的整个气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曾任《文汇报》社长兼总编的徐铸成回忆他年轻时第一次见到杜月笙的情景时说,他原本以为此人定会是青面獠牙,见了面才知道原来是位言谈举止都很斯文的瘦削老人。
全国解放后,在大陆的报刊、书籍中,人们也常看到有关旧上海青帮头目杜月笙的文字,大多述及他的种种劣迹,间或提到杜讲义气,有骨气,在抗战中作了一些贡献。也许这就是劣迹斑斑的杜月笙被湮灭掉的另一面吧。
杜月笙酷爱京剧,他懂戏,尊重艺人,一生好旋,在伶界以乐于捧角而出名。因此当时伶界人士无不对他尊敬爱重,存有一份特别亲切的感情,凡是到过上海的伶人不曾受过杜月笙帮忙者很少。孟小冬上世纪20年代首次在上海百代唱片公司灌的《击鼓骂曹》、《逍遥津》、《徐策跑城》、《武家坡》、《奇冤报》、《捉放曹》等唱片,就是在杜月笙的推荐帮助下灌制的。这些孟小冬早期充满“海派”味道的唱片,已成为了十分珍贵的京剧文化遗产。
为了学戏,杜月笙还专门请天津德胜魁科班出科的苗胜春教戏,此公在梨园界得“戏包袱”美誉,人称苗二爷。杜月笙以师尊之,以礼相待,虚心向苗二爷学戏,一次杜票演《连环套》饰黄天霸,在台上不时地忘词儿。于是捡场的苗胜春捧着茶壶赶紧走过去给杜饮场,趁此就在杜的耳边提词儿;台下捧场的则趁势高声叫好和热烈鼓掌,这样,其忘词的窘相就遮掩过去了。满头是汗的杜月笙下台松了口气说:“唱一场戏赛过生一场病,实在太累了,我真是苦中作乐。”
据当年看过杜月笙演出的戏人回忆,杜演戏十分认真卖力,他平时说浦东方言,唱戏也脱不了满口乡音。他演《打严嵩》中邹应龙,那大段“忽听万岁宣应龙,在朝房来了我保国臣”的西皮流水,咬字吐音,南腔北调。当时唱独角戏的滑稽艺人王无能就编了一段《杜月笙打严嵩》,把杜月笙带浦东腔调的京剧《打严嵩》编成了滑稽戏,模仿得惟妙惟肖,大受听众欢迎。此事传到杜月笙的耳朵里,他便差人请王无能来杜府演这个节目。王无能心惊胆战,又不敢不到,无奈之下,硬着头皮当着杜月笙的面表演了一回《杜派打严嵩》。唱完,他又有意加了一句奉承话“我唱的是杜派,杜先生已经自成一派了。”杜月笙看得很开心,听得也舒服。不但未加怪罪,还少有地开怀大笑,连连说道:“蛮像,蛮像。”出手赏给王无能200块现大洋。
杜月笙在三、四十年代办过多次堂会,南北名伶大腕云集,尤其是梅兰芳从未缺席过,更令杜氏颇感自豪的是梅还陪他合演过一次《坐宫》。但意味深长的是他却从未邀请过孟小冬出演自家堂会,其中缘由无外乎一份心灵深处对孟的格外敬重。1947年,人到中年的孟小冬息影舞台后正式入住杜门,其婚姻这般令人意想不到的酸楚结局,完全有悖杜月笙28年来帮助孟小冬的初衷。这两位本不是情人的有情人,终于在人生的无奈中相怜相惜走到了一起。这是“冬皇”以身相许对杜月笙的知恩回报吗?此举天下又有几人能够真正理解呢?而杜月笙在其临终前几月以残身抱病与孟小冬在香港的家中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孟小冬乃杜月笙夫人的合法地位得到了杜家和社会承认。这就是一个曾被完全演绎成打打杀杀十恶不赦的青帮头子杜月笙一生中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许多年来,不乏低级趣味的文人在杜撰杜月笙传记时,以脸谱化的手法把孟杜关系歪曲、丑化、庸俗化,这种行径实在令人唏嘘。
孟小冬从艺之路始终浸透着杜月笙的关注和心血,1924年年底的一天,他们谈到孟的戏路太杂,有碍其进一步升华,杜月笙便提议说:“侬不妨到北京去试一试,看看有没有机会拜谭派名师,像言菊朋、余叔岩这些人,都已经自成新谭派,遐其吃香,他们的唱腔交关好听,侬的嗓音天赋远胜于他们的。”这席话深深打动了孟小冬,她露出了平日少有的笑容,也许是杜月笙点燃了她内心继续深造的圣火,额头长长刘海儿下的面庞泛起一片红云。是啊,对于京戏演员来说,南方名角儿,若得不到北方京津观众的认可,名气再大,似总有野路子之嫌。孟小冬听了杜月笙的肺腑之言,下定决心,走新谭派的戏路,北上求师深造。她表示艺不盖世,绝不返沪。杜月笙欣慰地笑道:“侬要演戏养家,又要拜师学戏,如有难处尽管相告。”从此,孟小冬不必再为生计演出所累,她后来能够专心投入余门学艺,至抗战期间避乱隐居息影舞台,都是由于有杜月笙长期默默无私地金援,这件鲜为人知的秘密,已经成为孟、杜戏曲情缘中永远的隐私了。
1925年春,孟小冬与白玉昆组班北上。乍到北京时,京剧极其兴盛,正逢余叔岩红得发紫。同时北京又是旦角儿的世界,除梅、尚、程、荀四大名旦外,尚有徐碧云、小翠花、朱琴心、程玉菁、黄桂秋、王幼卿等,可谓浩浩荡荡。老生行足以媲美当时的须生又有王又宸、马连良、高庆奎、言菊朋、杨宝森、王凤卿、谭富英、贯大元、时慧宝、陈少霖、安舒元、杨宝忠等。所以此时的京剧演员,想在北京独当一面组班演出,绝非易事。如从上海来京的周信芳、夏月润、冯子和、赵君玉等,甚至与小冬一起组班北上的白玉昆,都先后铩羽而归。唯有豆蔻年华的孟小冬,在十多个戏班竞争下,异军突起,能唱大轴挂头牌,而且有相当的上座率,足见其剧艺不凡。当年撰写剧评的“燕京散人”对孟腔有过细致的描摹:“孟小冬生得一幅好嗓子,最难得的是没有雌音,这在千千万万人里是极为难得一见的,在女须生地界,不敢说后无来者,至少可说是前无古人。”
四 乱点鸳鸯谱
就在孟小冬艺途如日中天的时候,命运和她开了个大玩笑。谁也不曾料到命运既眷顾她又捉弄她,孟小冬在人生旅途上迈出的这一步,竟使她既创造出以后事业的辉煌,又经历了一段对她造成致命伤害的传奇婚姻。
1925年8月,孟小冬参加北京第一舞台盛大义演,与裘桂仙合演《上天台》列倒三。大轴为梅兰芳、杨小楼合演的《霸王别姬》,余叔岩、尚小云演压轴《打渔杀家》。这是孟小冬第一次与梅兰芳在后台擦肩而过,她只是出于礼貌和对梅先生的敬仰,点头示意,叫了一声“梅大爷”。而梅兰芳却在化装室内竖着耳朵,聆听了孟小冬的《上天台》。
梅兰芳是中国京剧发展史上举足轻重的表演艺术大师,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他就把以梅派艺术为代表的中国京剧先后带到日本、美国和苏联。凡看过梅兰芳那热烈而动人的演出场面的人,都会过目不忘,为他的艺术魅力陶醉,沉浸在美的享受之中。梅兰芳轻歌曼舞的身姿,配上优美的唱腔,形成了梅派艺术独创的古典美,他改革、丰富了旧剧传统僵化的表演程式,令京剧艺术耳目一新,在国内外赢得了声誉,为古老贫弱的中国长了脸。京剧乃“国粹”之说由此而兴,原来国内的一些反对旧剧的文人名流也就此闭嘴。
当时已负盛名的梅兰芳本有自己美满的婚姻,家庭生活也应当说是幸福的。
但或许是命运注定,此次梅孟相遇后不多日子,又逢8月23日冯公度母八十寿辰堂会,由青衣提调派了一出孟小冬与梅兰芳合演的《四郎探母》,他们因此而上演了一出阴阳颠倒了的夫妻对儿戏,戏中的铁镜公主和杨延辉口口声声是夫妻情,夫妻恩。引起了戏迷的兴趣,轰动一时。
1926年5月4日,时任北洋政府财政总长、兼银行总裁的王克敏过生日大唱堂会戏。这天,到会的都是北京城内数得着的人物,其中也不乏名伶俊秀。风华正茂、名满京城的当红女老生孟小冬和举世闻名、众望所归的男旦梅兰芳,自然均在被邀行列。有了前次《四郎探母》的轰动效应,这回有人更是突发奇想,提议让孟小冬和梅兰芳合演一出《游龙戏凤》。提议者说:“一个是老生之皇,一个是旦角之王,王皇同场,珠联璧合。”这是一出生、旦对儿戏,唱做并重。当年,还没成为大师的梅兰芳与余叔岩第一回合作,煞费苦心所选的剧目就是这出。因为用今天的时髦话说它可让两人“双赢”,既可让梅兰芳出彩,又可让处于“挎刀”身份且嗓音还未恢复的余叔岩增光。而孟小冬呢,虽然师父仇月祥曾经教过这出戏,但在此之前尚未演过。这次出乎意外,来了一个突然袭击,原定剧目只是唱一出《坐宫》。孟小冬在从未正式登台演出过此戏的情况下,居然敢和梅大师“台上见”!连她的师父仇月祥在台下也为之捏了把汗,担心把戏唱砸。其实早先的演员都有这样的本事,这也是中国戏曲演员独到的本事,即是从未谋面的演员,初次合作演出,也没有事先排演、对台词这一说。只要是照本宣科,循规蹈矩,一丝不苟,双方在台上都有一定的交代,绝不会在台上砸锅。这天孟小冬是由师父仇月祥替她化的妆,他将她头上的网子勒得比较高,这样看上去显得长眉入鬓,又带有点武生气。眼皮上的红彩抹得稍重一些,带点浪漫气息,使孟小冬显得落落大方,非常潇洒。演出的结果出奇的好,得到了在场的戏迷和观众的一致赞赏和欢呼。他们俩把剧中人都演活了,这出戏是写正德皇帝微服巡视,在李家客店挑逗、调戏李凤姐的一出生旦戏。当天的戏妙就妙在这出戏在舞台上是阴阳颠倒的,19岁的姑娘孟小冬扮演的是大明正德皇帝,而有美男子之称的梅兰芳演的则是李凤姐。当台上梅孟表演戏耍身段(动作)时,台下像是哄开了锅,不断地拍手,不停地叫好。尤其是梅迷们,硬是把他俩的这段表演视为假戏真做。当时就有那么两位好事者说:“这真是天生的一对儿。谁能成人之美,亦生平一乐。哪位大爷要是肯做点好事,何不把他们凑成段美满婚姻,也是人间佳话。”其他的梅迷齐声赞许。这种只有中国戏曲舞台上独有的角色乾坤错乱现象,就这样被“梅党”戏迷们“乱点鸳鸯谱”了。
台下的哄闹叫好,台上的假戏真做,终于促使这对舞台上阴阳颠倒的游龙和凤姐携手走进了真实的生活之中。
孟、梅彼此心生爱慕之意,就看怎么捅破这层窗户纸了。“梅党”的冯耿光、齐如山、李释戡都认为他(她)俩是天生一对,如果结合,以后演出生旦对儿戏将是剧坛一绝,所以乐于促成。他们的想法,梅兰芳一听自然高兴!因为已和孟在堂会上几次同台,配合默契,在心底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他们背着梅夫人福芝芳,采取暂时在外找房金屋藏娇之策。这“梅党”的朋友们一切商量就绪,决定由齐、李二位去孟家保媒。他们先到东四三条25号,拜会孟父。孟鸿群就怕小冬嫁过去做偏房,要受欺负。而齐、李则允诺并非偏房,也是正室(当时社会是允许男子除正室之外另娶侧室、续弦的)。并说明暂时在外找房单住,不会和福芝芳冲突。孟父见一些朋友不断地要求促成梅孟百年之好,也就不再坚持梅兰芳已有家室的己见,同意与大家一起促成这桩婚姻。随后众人一起在孟鸿群陪同下到26号院与孟小冬当面提亲,这样,一宗亲事就此说定。
在梅孟的婚姻问题上,唯一表示坚决反对的只有孟小冬的师父仇月祥,并在一怒之下带着7岁的仇乐弟(孟幼冬)离开了东四三条,返回上海家中。
这一年8月28日,天津《北洋画报》首次披露了署名傲翁者有关梅、孟婚恋的小道消息,颇有搞笑意味,云:“听说现在小冬已采纳我的劝告,决心找个丈夫,这未来的新郎,不是个什么阔佬,也不是什么督军省长之类,却是那鼎鼎大名的梅兰芳,梅兰芳现在年纪才过30,不能算是老,然而‘阔’的一字,他可很够得上呢!”还同时刊登了“将娶孟小冬之梅兰芳”的戏装照片和“将嫁梅兰芳之孟小冬”的旗装照片各一张。
梅、孟均是新潮观念,头脑里没有封建意识,什么生辰八字,瞎子算命,一切全免。经过几次酝酿,择定良辰吉日。1927年春节过后的农历正月二十四日,梅孟的婚礼就在东城东四牌楼九条35号中国银行冯总裁的公馆内举行,冯耿光任证婚人。明眼人一看便知,举行婚礼乃人生中大事,把婚礼地点设在他人府内,实属不伦不类,既不合理,也缺乏正当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的简单而注定了这段姻缘的最终崩溃,还是简单本身就是一种勉强和无奈。正像后来孟小冬在回忆中提到的那样:“当初的兴之所至,只是一种不太成熟的思想冲动而已。”
可叹现实生活中孟小冬与梅兰芳,并未如他们在舞台上合演的《游龙戏凤》那样,李凤姐随正德皇帝入宫,恩爱有加喜得龙子,落得个大团圆、皆大欢喜的结局。相反他们却实实在在地演出了一幕以悲剧结局的游龙戏凤,双方都为此付出了无法弥补的沉重代价。从而唱出了中国京剧舞台幕后一曲琴瑟哀鸣的“冬皇悲歌”。
孟梅婚后,他们另外在城东内务部街一条胡同里租了一个独门独院,这样的婚姻方式颇耐人寻味。三房四妾在旧社会里本是司空见惯、不足为怪的,而梅却采取避开嗣母、妻室,在梅宅之外另起炉灶,使得孟小冬和梅的结合从开始就缺乏正当性,没有得到梅家上下承认,从而为孟小冬的不幸埋下隐患。婚后,孟小冬过着金屋藏娇的生活,她不能再上舞台了,原先人们期待的“乾坤绝配”并没有在舞台上再现。
与梅兰芳一起生活时的孟小冬是什么样子的呢?齐如山的儿子齐香曾在晚年回忆说:“平时我看她并不过分打扮,衣服式样平常,颜色素雅,身材窈窕,态度庄重。有时候她低头看书画,别人招呼她一声,她一抬头,两只眼睛光彩照人,如今60年过去了,她那天生丽质和奕奕神采,就在眼前。”
当时梅孟的结合,一时间轰动了大江南北,有关梅孟的新闻、贺诗、轶事,铺天盖地充斥了大大小小的报纸。我们从中也不难看出当年人们对这乾坤颠倒的戏中戏并非是完全的赞美,其中也不乏质疑的声音。现将当时《咏梅孟婚事诗》择录三首七言绝句如下:
惯把夫妻假品尝,今番真个作鸳鸯。
羡他梅福神仙侣,纸阁芦帘对孟光。
真疑是戏戏疑真,红袖青衫俩俊人。
难怪梅岭开最好,孟冬恰属小阳春。
曾闻冬岭秀孤松,恰称寒梅冷淡容。
一幅寒岁好图画,霜中月下诧奇逢。
这“红袖青衫俩俊人”的结合,使猎奇的戏迷们不仅没有看到梅孟同台续演恋情的奇观,连孟的舞台风姿都不见了,失落之情油然而生。许多小报记者抓住读者的这种心理,不时地造出梅孟的新闻吸引读者。本来名伶的婚恋很容易生出些是非来,真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们本还算平静的日子好景不长,竟引出了一宗惊天血案,这是大家都始料未及的事情。
(本文摘选自万伯翱、马思猛合著的《红氍毹上的广陵绝响——孟小冬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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