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学与现代工业文明的忧虑 ———陈淳教授在复旦大学“复兴论坛”上的演讲———
我们常常自豪地宣称,在世界五大文明古国中只有中华文明绵延不断,其他的早期文明与其后来的历史进程一般没有直接的联系,大都是一些断了源头的文明。
而世界上止步于酋邦阶段的远古文明更是不计其数,比如中国的龙山文化、良渚文化、三星堆文化与红山文化,中美洲的奥尔梅克、英国的巨石阵、太平洋中的复活节岛等等。这些早期文明社会像流星一样在历史的长空中划过,突然消逝在深邃遥远的过去,留下了壮观的遗迹和令人遐想的悬念。于是人们提出种种解释来猜测它们的来龙去脉,甚至把一些史前文明看作是外星人的杰作。
对这些消逝文明的探究,由于人们不清楚当时的各种具体状况,常常将它们的崩溃归于外部的因素,如战争、入侵、洪水等灾难性事件。以为早期文明的崩溃是因为古代社会生产力低下,社会机制十分脆弱,对环境和灾难的应变能力有限,以致难以抵挡各种突发事件。当然,早期文明一般会比现代文明社会受到更多的制约,无法预见且难以控制的人口增长、环境退化、宗教信仰及内外冲突等因素,常常会成为这些早期文明潜在的致命弱点。但是,考古学研究表明,在许多文明崩溃的案例中,人类自身往往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种认识也引起了这样的思考:当代工业文明具有强大的科技力量,但能否从根本上避免古代文明那种轮回与崩溃呢?俗话说,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同样,考古学对古代文明崩溃的研究,也可以为现代文明的走势提供一面镜子。
古代文明的崩溃
社会文化在面对环境波动时往往会有一种自我调节的能力。但是,如果环境恶化所导致的人地关系达到了难以调和的地步,任何偶发事件都可能引发文化更迭和社会变迁。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考古学家对玛雅文明崩溃的阐释有许多不同观点。主要包括生态因素、自然灾害、环境和刀耕火种的农业内在的局限性、疾病传播、出生率中性别比例失衡、过重的税收导致阶级矛盾加剧和内部动乱,以及玛雅贵族从墨西哥中部引入雇佣军导致军事化和世俗化、意识形态改变导致道德瓦解、来自尤加坦北部的墨西哥人的入侵等。直到以瑞士地球化学家豪格(G.H.Haug)为首的一批学者对委内瑞拉北部卡利亚科盆地未受扰动的沉积物中的块状钛含量进行了分析,玛雅崩溃之谜才算找到了最有说服力的解答。
根据豪格团队对公元700~950年这段古典玛雅兴衰阶段的气候和沉积物变化所作的观察,钛的季节性分解记录显示,玛雅文明在达到全盛期后不久,就开始面临不断扩大的干旱趋势,并在公元800~900年左右至少遭遇两次持续多年的严重干旱。
那么,气候恶化与玛雅文明衰落之间是否存在必然联系呢?
答案是肯定的。玛雅文明一直被认为是人类社会在特殊生态环境中的特殊发展。像佩滕地区的丛林似乎是最不适宜文明发展的环境,但是它却成为玛雅低地文明的摇篮。就在这片茂密的雨林中,玛雅人栽培各种谷物、蔬菜和水果,建造起巨大的祭祀中心。北部尤卡坦地势低洼而平坦,到处分布着茂密的灌木丛。但由于地处石灰岩地区,腐殖质层不过几英寸,裂隙发育的喀斯特地貌使得雨水直接渗入地下,地表没有很大的河流和湖泊,该地区十分干旱,农业则主要依赖大部分集中于夏季的自然降雨进行灌溉。加上尤加坦半岛的喀斯特地形很难形成较大的地面水体,为了应付雨量的不均匀,玛雅人只能想出各种办法来集聚雨水以维持农业生产。
于是,由于公元550~750年是玛雅低地气候的最佳时期,充沛的降雨就使其农业得到发展,导致玛雅文明迅速扩张。但到了古典玛雅的全盛期,当人口从先前的300万猛增到1300万,达到了环境和土地所能承受的极限,其整个社会机体就在面临干旱和农业歉收时变得十分脆弱。而偏偏在此期间,玛雅又遭遇了连续而严重的旱情:最初一次旱情始于公元760年,延续了40年之久;从公元810年又开始了一波长达10多年更严重的干旱;到公元910年,再次发生了一波长达6年的严重干旱。
由此可见,在玛雅文明于公元750年达到顶峰之后,马上就开始面临干旱的困扰。这种持续而反复加重的干旱无疑对玛雅低地的农业造成了破坏性影响。过多的人口和农业歉收带来的资源压力,加上统治者管理和应对危机上的失误加剧了社会矛盾,导致社会运转系统瓦解,最终在公元9世纪拉垮了玛雅文明。
那么,复活节岛在人类文明长空中的迅速陨落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复活节岛位于浩瀚的太平洋中,是东波利尼西亚群岛中的一座小岛,它由火山喷发形成,可以说是地球上最偏远而孤独的地方。大约在公元700年被栖居后,岛上就发展出比较复杂的酋邦社会。当时的社会分成各个阶层,由祭司进行统治,各种专职工匠负责雕刻和建造石像,食物则由农民和渔民提供。周围海域可以提供丰富的鱼、虾和贝类,种植的作物包括芋头、香蕉、白薯和甘蔗。同时,古代岛民还养鸡。一直到16世纪的这七八百年里,岛上社会稳定,人们建造了大约1000尊巨大石像。但在1722年4月复活节,当荷兰航海家雅各布·罗格文登上这座岛屿的时候,他不但为岛上矗立的几百座石像所惊讶,也被荒凉的景观和稀少的人口所困惑。
后来的考古学研究为这一文明的覆灭找到了原因。原来,该岛上曾一度覆盖有大型棕榈树为主的茂盛植被,但因为人为过度开发而被破坏。比如,为了要运输自己所制造的巨型石像,岛民砍伐大量木材来制作木橇、独木舟等工具。此外,为了建造房屋,他们也消耗了相当多的木材。一旦岛上的树木被砍伐殆尽,石像也就无法运输和矗立,独木舟也停止生产,一些原来经常开拓和赖以为生的近海资源如鱼类和海洋哺乳动物也就无法利用。林木消失造成覆盖在火山岩上薄薄的一层土壤很快流失,无法再生长大型的树木。随着岛屿环境的恶化,岛屿上的部落开始发生冲突。战争的结果导致岛屿上的粮食生产中断、人口锐减、宗教制度瓦解、贵族失去了权威、有效的经济体制解体,甚至出现了将人作为食物来猎取的可怕场景。而这次冲突发生的时间距离罗格文抵达复活节岛只不过40年。
纵览以上两个比较典型的人类文明崩溃的案例,我们无疑可以得到如下珍贵的昭示:文明是脆弱且并非永恒的。社会文化在面对环境波动时往往会有一种自我调节的能力。但是,如果环境恶化所导致的人地关系达到了难以调和的地步,任何偶发事件都可能引发文化更迭和社会变迁。
现代工业文明的忧虑
由于人们常常忽视工业发展对生态环境造成的破坏,资源枯竭和环境污染正成为全球社会发展面临的最大威胁。
当然,有人会问,以上关于文明崩溃缘由的追溯,又能给我们现代人带来哪些启示呢?比如,有人认为,由于我们今天所处的现代文明社会得益于科技的昌明和工业的发展,古代文明的崩溃只是偶然和突发事件所导致的悲剧性结果;还有人认为,现代社会拥有不断创新的科学技术能力和历史及经济学知识,应该能够克服古代文明社会所无法克服的困难,更可以使当代工业文明不断向前发展,人类没有理由对当代人类发展的未来不乐观、不憧憬。
其实,当我们在审视像玛雅、古埃及乃至古罗马这些辉煌古代文明崩溃的案例时,一系列发人深省的问题被提了出来:现代工业文明真的比古代文明先进而能永恒吗?当代工业社会能够永远保持持续增长和发展的势头吗?先进的科学技术真的能够克服环境恶化和资源枯竭带来的压力吗?
过去,我们受“人定胜天”口号的鼓舞,对科学技术的潜力和未来的发展充满信心,觉得人类的智慧和社会进步可以克服一切困难,前景一片光明。然而,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现代工业文明带来的阴影,在现代高科技炫目的光芒之下,许多令人担忧的阴影隐约浮现。早在1968年,著名未来学研究团体“罗马俱乐部”的创始人、意大利经济学家佩切伊就认为,世界的状况正在恶化,人口和粮食、资源和能源、都市化、工业增长和环境污染正在相互作用,对全球的文明社会产生越来越大的威胁。受“罗马俱乐部”委托,麻省理工学院的丹尼斯·米都斯在1972年出版了《增长的极限》一书。书中指出,如果目前世界的人口、工业化、污染及粮食产量在一个封闭的环境系统中一成不变地发展下去,地球发展的极限将在100年内出现,我们将被迫面对全球的大变动。最有可能的结果,将是人口和工业生产面临突然且不可控制的衰退。该报告警告,地球是有限的,人类必须自觉抑制增长,否则随之而来的将是人类社会的崩溃。
未来学家意识到,现代工业文明在为人类提高了生活质量之外,也出现了大量的弊端:现代文明社会发展的趋势就是无限制地追求经济高速增长,无条件地强调提高生活质量和增加消费,浪费资源和能源,刻意追求国内生产总值。而为了刺激经济增长,必然导致过度消耗资源,特别是一些不可再生的资源。由于人们常常忽视工业发展对生态环境造成的破坏,资源枯竭和环境污染正成为全球社会发展面临的最大威胁。
自上世纪50年代开始,世界耕地面积就开始出现难以遏制的下降趋势,与人口增长相互作用,并导致人均耕地面积迅速减少。地球98%的水资源是非淡水资源,随着工业发展、人口增长和环境污染,水资源的危机开始影响经济增长和人类的生活质量。现在,人们已经开始感到,周围无足够清洁的空气可供呼吸,没有放心的水可供饮用。滥用化肥、杀虫剂、食品添加剂、色素和加工监管不严,使人感到无安全的食品可供放心食用。二氧化碳排放对全球气候和局部环境造成巨大的影响,两极冰盖融化、酸雨肆虐、森林草原和湿地退化严重,并呈现不可逆转的趋势。特别是热带雨林和湿地的大面积消失,导致动植物灭绝进程加速。目前,石油、天然气和煤是人类社会消耗的主要能源,其中石油和天然气占消耗能源的60%,煤、水电和核能占40%。由于石油主要集中在中东地区,于是超级大国对战略资源的需求、争夺和控制,成为世界政治不稳定的主要因素。
此外,现代人类还面临严峻的人口压力问题。人口压力一直是社会发展的一个动力,在更新世末期发生的粮食危机促成了农业的起源,在更新世末期全球人口达到320万人花了300万年的时间。农业经济产生之后,人口增长加速,但由于增长率较低,到全新世中期的5000年前才增加到500万。从新石器时代的农业社会到工业革命的18和19世纪,人口在短短几千年里增加到10亿。然后,人口的增长开始加速,从10亿人增加到20亿用了80年时间,从20亿增加到30亿用了30年时间。1960年至1975年,世界人口又从30亿增加到40亿。到1987年,又从40亿增加到50亿。从1987年到1999年,世界增长10亿人只花了12年时间。据美国人口普查局国际项目中心推算,全球人口在2006年2月26日上午8时16分达到了65亿。它还预测,2012年全球人口将达70亿,2050年人口将达90亿。
根据马尔萨斯的理论,粮食的增长永远赶不上人口增长的速度。但是面对目前这种人口增长难以遏制的势头,人类社会似乎还没有对应的良策。比如,目前中国的耕地为1亿多公顷,如果不包括3.5亿公顷的北方草场,中国的人均耕地面积略高于666.6平方米(相当于1亩)。以1亩多的土地来提供一个人的全年粮食,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艰巨的挑战。中国与联合国开发计划署、联合国粮农组织的合作研究认为,我国土地最多能够养活17.36亿人,而为了保持可持续发展,耕地面积不能少于1.2亿公顷,而且要努力到2050年将人口控制在16亿之内。此类建议不无中肯且具有详实的研判依据,我们必须抓紧拿出可行的对策来。
考古学的警示
人类不仅不能为所欲为,并且应在努力提高生活水平的同时,大力提倡改变消费习惯、珍惜和保护环境,以可持续的理念来控制经济发展的规模和速度,努力缓和正在加剧的环境和生存危机。
美国考古学家莫里森曾指出,考古学研究的价值就在于能为我们今天的决策服务,向公众宣传人地关系之间的危险性和脆弱性。考古学能够为今天决策者提供的一个警示,就是大规模的环境退化几乎总是社会崩溃的一个重要因素。必须了解生态环境的拐点在何处,如果越过这个拐点,社会衰落将不可逆转。面对类似玛雅、复活节岛文明崩溃这样的历史教训,我们必须反躬自问,我们究竟比这些先民有多少高明之处?
今天的地球,无非是一个放大了的玛雅低地和复活节岛。如果导致玛雅、复活节岛崩溃的是由于人口压力、环境恶化和社会本身处置不当的原因,那么地球上的人口增长和环境退化在今天仍是一个难以克服的难题,而人类对危机认识和处置的社会文化行为仍然至关重要。如果说史前社会文化发展的压力来自环境和资源的话,那么制约今天工业社会发展的压力同样存在,无非是这种压力的主要矛盾已经从古代的土地、粮食、水源等生存资源变成了当代的能源。
据估计,未来25年中全球的用电量将翻一番,但相应的却是能源储量的急剧减少。令人担忧的是,这些维持着当今工业社会高速发展的资源大多是不可再生的,特别是对全球经济发展起决定作用的化石能源。我们可以想象,如果一旦地球上的化石能源如石油、天然气和煤消耗殆尽,世界将会是怎么一番景象?
虽然有人乐观地认为,科学技术的发展应该使我们能够克服化石能源耗竭的问题,已经能够利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核能和由海水转换而生的氢氧能源,但是利用这些代价高昂的能源究竟会对现代社会经济发展和日常生活带来何种影响还难以预料。而且,还有一点是不言自明的:人类不能为所欲为,工业文明也不能无节制地发展。相对于世界古代文明延续的漫长历史而言,现代工业文明虽然只不过短短200年时间,但是我们竭泽而渔、寅吃卯粮,耗尽了地球上大部分的资源。尽管世界上无数有识之士对这个趋势深表忧虑,各国政要对此也并非一无所知,然而现代工业文明社会就像一列高速行进的列车,面对巨大的惯性,任何个人可能都已无法轻易将其减速、停下或改变方向。尽管存在种种远虑,但是再有远见的领袖一旦面对眼前各种棘手难题时,功利性的权宜之计难免成为压倒一切的抉择。虽然存在意识形态差异和局部利益冲突,然而全球经济一体化的趋势已将地球上的大部分国家捆绑到了一起,成为一个超聚合的世界系统,不由自主地在共同利益的驱使下变得生死与共。
为此,对于当代工业文明这列具有巨大惯性的列车,我们不能只知道如何使这辆列车加速,更要关心它驶向何处。我们要知道,尽管人类拥有难以想象的发展能力,但是如果无法解决许多关键问题,我们有可能面临倒退几百年甚至导致毁灭的命运,而眼下这个21世纪,正是一个十分关键的“危境时刻”。比如,尽管现在地球上的石油能源尚未耗竭,但已经耗竭了地球能够吸收能源污染物的空间能力;地球生物圈对工业污染的自我清洁能力虽然还没有达到极限,但是以目前污染物的排放数量和排放速率计算,地球生物圈很快就会走到其无法承受和再生的一天……因此,我们必须改变消费方式和现代文明的价值观,多问问自己,到底是追求“越多越好”(moreisbetter)还是“知足最好”(enough is best)?
纵观人类文明的发展史,过去50年的进步超过了过去的500年,过去500年的进步超过了过去的5000年,而21世纪的文明将继续在科技、经济、社会和政治上出现很大的变化———地球正在科学技术特别是信息技术的帮助下变成一个智慧的星球。这种文明的发展趋势将表现为一种自5000年前文明开始以来十分不同的发展轨迹,机遇将和挑战共存:如果人类能够克服进一步发展所面临的困境,那么文明的进步意义将会比启蒙运动和文艺复兴更深远;但是,如果人类一味盲目追求发展,没能处理好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之间的关系,其后果将可能是灾难性的。
古代文明的崩溃为我们提供了一面镜子,通过它,我们应该清楚地认识到,人类不仅不能为所欲为,并且应在努力提高生活水平的同时,大力提倡改变消费习惯、珍惜和保护环境,以可持续的理念来控制经济发展的规模和速度,努力缓和正在加剧的环境和生存危机。
我国虽然是一个迅速崛起的发展中国家,经济成就骄人,但是我们还应从长远发展来规划眼前的政策。这不仅因为,经济发展和庞大且持续增长的人口都需要足够的能源和其他资源来支持,还因为,能源短缺和逐渐耗竭的趋势将在今后日益明显,反过来制约未来中国经济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对此,我们必须居安思危,决不能掉以轻心。 (来源: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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