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萍：顶天立地傲苍穹

　　岁首年初华诞日，鹤立群芳度百年。

　　两袖清风舞青史，傲骨永恒奏凯旋。

　　——深切缅怀张爱萍将军

　　在张爱萍首长诞辰100周年之际，我怀着崇敬的心情来到花团萦绕、苍松翠柏簇拥的墓地，含泪伫立，瞻仰将军生前亲作、夫人李又兰题书的碑文：“门对青山一老榕，风霜雨雪犹葱茏。岁月如流沧桑变，顶天立地傲苍穹。”

　　这是老将军60年峥嵘岁月之后，第一次返回故里，对自己小时候亲自种下的大榕树久恋不去时，直抒胸意的诗篇。这感人的诗句，哪里是在写树，分明是借树拟人抒发自己叱咤风云、纵横亘古的博大胸怀。

　　我默颂着诗文，不由想起2003年7月5日20点35分，这一凝固历史，停驻日月的时刻，一颗军旅耀眼的巨星陨落了。张爱萍将军带着对国防建设的无比关心和对人民的无限深情离开了我们。在他弥留之际，胡锦涛同志、江泽民同志亲临探望，表达了党和军队，以及祖国和人民对于这位老将军卓越贡献的充分肯定。

　　将军与家乡的榕树

　　在文化大革命的动乱岁月里，老将军身陷囹圄,受到非人的残虐，此时，家乡那棵富有灵性的老榕树，在一阵狂卷的旋风之后，突然枯萎，几乎奄奄一息。

　　亲友们不忍这棵与老将军一同成长的“精灵”树枯死，便周而复始地浇灌它，每天都望眼欲穿地盼着它能像过去那样，代表老将军吮天地之精华，吸万物之灵气。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小心侍奉着，等待着奇迹的发生。但一天两天三年五年过去了，终没见到它有任何感应。

　　难道是乡亲们对大树的忠诚不够？还是大树存心要弃人们而去？正在人们忍受着如钝锯一样的时光啃啮时，时间到了1972年4月，忽然听说爱萍将军已平反复出，恢复了解放军副总参谋长兼国防科委主任职务，一时间，四川达县罗江家乡的人们奔走相告，喜不自禁地欢呼雀跃着。尤其张家沟的父老乡亲们，在高兴之余，突然发现那棵大榕树，竟然长出茁壮的绿叶，郁郁葱葱，高接天壤。

　　树都尚且如此通灵，更何况是人。我们千万遍由衷地呼唤：“爱萍将军——我们爱您……”

　　对待工作：勿逐名利

　　在万般悲伤中，常常使我想起老将军的为官、为人、为父、为夫之道，是那么清廉，那么正直，那么慈祥，那么可爱。

　　记得，当年老将军还在职在位的时候，他工作起来简直就是一个狂人，早起晚睡，废寝忘食，全身心的投入。每每在批改诸多文件时，他从不圈圈点点，签名完事，而是认真阅读，反复斟酌，把自己富有远见卓识的观点一一跃然纸上，使机关人员既受教育，又便于操作。对重大事件和重要文件，他总是能提些前瞻性的建议和部队未来发展的大胆构想。比如，军队不许经商这件事，1997年党中央、中央军委做出决定，部队、武警不得经商。而早在1987年时，老将军就已在国防科工委率先施行，他不许军人做生意的理由，是怕部队把人格当商品一样卖掉，被腐蚀和异化。老将军是那种做人做事都极讲究高洁和原则的人。他的座右铭是：“勿逐名利自蒙耻，善辨伪真羞奴颜。”他从不趋炎附势、阿谀奉承。老将军用自己一生不屈不挠的上下求索，诠释了毛泽东主席“雄关漫道真如铁…”的意境之美。

　　将军的一生光明磊落，坦荡无私；虚怀若谷，与世无争。就连细小的事也从不忽视其做人的准则。由于老将军的声望远播，又是公认的著名书法家，军内外求字的人络绎不绝。但老将军从来都是给残疾退役军人、学生和老区人民题写，其他不管什么世俗的诱惑，也不管什么样的沽名钓誉者，都不能改变他的主意。

　　对待家人：常人情愫

　　对待老伴李又兰，更显将军的大丈夫情怀。记得1998年冬季的一天早晨，一场薄雪过后，银装素裹，到处是一片洁净而淡雅的景致。

　　老将军像往常一样，早晨六点半起床后，在几只晨鸟叽叽喳喳的陪伴下，来到幽静的庭院中做着自创的早操。这时，暖暖的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笔直高大的白玉兰树上，雪已开始噼哩啪啦地往下掉。

　　快到八点吃早饭的时候，老将军奇怪地感到异常，老伴今天怎么没跟以往那样出来锻炼呢？就挨个房间到处找，都没见她的影子。便心急火燎地去问旁边的警卫：“小鬼，奶奶哪去了，怎么到处都找不到呀？”

　　英姿飒爽的年轻卫兵，先是规规矩矩地敬个军礼，然后才回答：“昨晚，奶奶病了，到301医院看病去了。”

　　“立刻备车。”老将军急迫地对身旁的司机说：“赶紧去301。”

　　司机说：“早饭都准备好了，首长您吃点东西再去。”

　　“不行，马上就走。”

　　这样，去了301医院找到又兰夫人后，将军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不知怎么表达才好。直到主治医生说没什大碍了，老将军才把紧握的手放开，跟感动得泪眼朦胧的老伴一起双双回家了。

　　无情末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老将军待小孙儿牛牛，就更宠爱有加啦。那时老将军虽已是78岁的高龄老人。却每天都步行到北海幼儿园去接孙子，不管警卫部门为首长的安全如何提意见，都不能改变其初衷。

　　

　　对待工作人员：温暖的双手

　　将军对亲人如此，对身边的工作人员也胜似亲人。尤其年轻战士，只要努力学习，他都时常鼓励引导他们，让他们用丰厚的知识去应对未来广阔的世界，不让他们虚度光阴。那些凡能有助于他们积极向上的事，老将军都会不惜财力物力地给予帮助和支持。相反，对成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没有一点理想和追求的，他绝不宽容。

　　我是1987年3月受军委办公厅委派来到将军身边做秘书工作的。报到那天初见首长时，他正坐在宽大敞亮的书房南侧一张硕大的写字桌前看文件。右边是一摞书和书稿，左边是一盆君子兰，仿佛春天浓缩在了他的身边。

　　面见这位可敬可亲的首长，我有点诚惶诚恐了。不敢相信平常多次神往的人，现在一下儿就在面前了！还是将军的亲切与谦和，让我没了怵感，不大一会儿，便轻松愉快地攀谈起来。首长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答：“邓德江。”

　　“这个名字起得好，”他放下手里的笔，风趣的说道：“德江德江，有德便有江河湖海，以后一定能成气候。”

　　“谢谢，”我应老人家的手示，端坐在对面的大红皮椅上，说：“谢首长的吉言，愿首长身体健康。”

　　“还挻机灵，家是哪儿的？”

　　“湖北随州人。”

　　“噢，随州人，好好。等有机会请你帮我打听一个人，有位姓佘的大姐，早年在八路军住武汉办事处工作，后来到了你们随州、应城一带。她帮咱共产党做过很多好事，也救助过不少同志。可惜多年没有联系了。我们共产党人不管到什么时候，有了何种变化，也不能忘记对党组织有过恩的人。”

　　“请首长放心，我会尽全力寻找的。”

　　之后，尽管几经周折，最终也没打听到那位大姐的下落。可将军知恩必报的崇高品格，却深深地印记在我心中。犹如后来首长送给我的“勤勤恳恳做事，干干净净做人”那句话一样，意蕴无穷。

　　1987年12月，我两个月大的儿子重病。在301医院住院期间，每天看到孩子痛苦地躺在玻璃罩里，我的心简直是刀剜一样。下了病危通知书以后，我更是恍恍惚惚，成天以泪洗面。正在这时，老将军伸出了温暖的双手，给301医院的廖文海副院长打电话说，不管想什么办法，一定尽最大努力救孩子。还极力安慰我说：“别着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结果，真是感谢首长的关心，孩子从死神的手中夺了回来。

　　我在将军身边工作了23年

　　1992年炎酷的季节。

　　一天下午，太阳稍弱的时候，我陪老将军踩着满地树影在院中漫步。走到葡萄藤底下时，首长突然问我：“小邓啊，你都跟了我五年多了，有没有为以后打算过呀？”

　　一听这话，我的血一下涌到了头顶，并用最快的速度搜索着近来是否犯过什么错？还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为什么首长会突然问我这个问题呢？经过反复思索确认没有任何问题后，我才哽咽地回答：“我没有想过，首长如果觉得我不合适，不想让我在这干了，我可以马上离开。”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问你有什么想法，需不需要帮助。”

　　我依然哽着嗓子回答：“我自己没有什么想法，也从没想过要去哪。如果首长要安排我，我服从。”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首长进一步强调说：“我已经退下来了，跟了我这么多年，趁现在还能说上话，我可以帮你安排安排。”

　　听了这感人肺腑的话，我深吸一口气，才没让欲出的泪水流下来，心想：多么透彻朗明的好将军，我却误会了他的一片好心。要知道我的事业、前程、命运和理想，就是跟他和他这温暖的一大家人在一起，从不曾想过要离开他们。这么想着时，再也抑不住地泪水如泉而落。

　　为掩饰尴尬，我佯装扭过身，把掉下来的一条葡萄藤干重又放回搭到架上。我侧着身抽咽着回答：“我哪也不去，遇到首长是我的造化，终生呵护都来不及呢，还能有别的想法吗？再说，我还年轻，无后顾之忧，我不想离开您，除非您不想要我。”最后这句话已带哭腔了。

　　见我如此伤感，首长也激动得抬起木龙手杖，照我屁股就是一下儿，高声说：“好小子，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说实在的，我也舍不得让你走，这么多年的感情了，哪能说分就分了呢？只是怕耽误你，让你在我这耗时间久了，岂不遗憾终生？”

　　“我走了才会遗憾终生呢，您别再说了，反正我赖在您这了。”

　　首长听后，像孩子般纯真地笑道：“既然你这么说，可别怪我自私自利没替你打算啊！”

　　我这才破涕为笑地返回身，毫不掩饰满脸都是泪痕地望着他，险些又挨一拐杖。

　　这样，我在将军身边一干就是23年。用将军儿子的话说：“小邓是老爷子的死党，老爷子好多话就和小邓说，不和我们说。”

　　就在老将军仙去的头两个月，有一天晚上，外面下着毛毛细雨，风唦唦地在窗外茂密的树间穿梭不息，好像要有太多的天语向人们倾诉。

　　老将军由于气管已被切开，无法用语言表达，就在我手心里比划来比划去的，没有人明白他要说些什么，他自己也很焦急。我就找来一个硬纸壳和笔，在硬纸壳上面放好白纸，把笔交到他手里，老人家写出“秘书科长”四个字。我明白，他又在为我的事操心了。就开玩笑地对他说：“那个不行，科长是团职，而我现在已是副师了。”他听后虚弱地点了点头。

　　当天夜里，当我顶风冒雨地回到家以后，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越不是滋味就越想：“首长都病重得这样了，还在为我的去留问题操着心，他是认认真真、切切实实地想帮我，而我却跟他开那样玩笑……”那天夜里我悔恨得哭了很久很久，能在这样如此贴心体恤下属、关怀备至的老将军身边工作，人生足矣。

　　首长活着时，我守其身；没形时，我守其神。老将军一生酷爱荷花那出污泥而不染的高贵品格，他不只一次地说过，不管做人做事都要像彭老总那样，为了追求真理而不惜粉身碎骨，用自己的行为，实现一个共产党人真正的誓言。

　　就像榕树是老将军的化身一样，高洁而又华贵，灵长而又坚实。他品德高尚，正气凛然，高瞻远瞩，疾恶如仇。真可谓：铮铮铁骨撼人心，赤诚肝胆泣鬼神。一生清廉映日月，榕树情结化昆仑。将军英名垂千古，教我之恩似海深 (来源：人民网-《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