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小贩刺城管调查：一下子毁掉三个家庭(图)

夏俊峰原先摆摊的路口，现在依然是小贩们选择的“黄金地段”。“猫捉老鼠”的游戏仍在这个路口上演着，小贩和城管的关系，并没有因为夏俊峰事件有根本性改变。

“正是摆摊让我们家有了希望，觉得能给儿子更好的条件学画画了。”张晶说，没想到现在希望都破灭了。

　　1月20日上午，张晶带着记者穿过那条她曾经摆摊的街道时，碰见了她的公公，也就是夏俊峰的父亲，老人穿着一件环卫马甲，手拿铁锹，将马路上结下的冰小心翼翼地铲除。“昨夜下了雨，结冰的路面容易让人滑倒。”老人不善于言辞，没有过多的话语，但他心里明白，整个家庭以及自己下半生的希望，随着儿子出事，不可挽回地倒下了。

　　2009年11月15日，沈阳市中级法院一审判决，认定夏俊峰的行为构成故意杀人罪，判其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夏俊峰随后提出了上诉。

　　张晶至今仍然认为，丈夫是在被殴打的时候，情急之下才持刀防卫的，“如果夏俊峰真的要以命偿命，也应该先追究城管的责任”。

　　如今，在夏俊峰摆摊的路口，城管与摊贩之间依然上演着“猫捉老鼠”的游戏，一位卖袜子的老太太对记者说:“夏俊峰的事之后，现在城管管得松了些，至少不敢再打我们了，但看见他们，我们还是会跑。”

　　不该出摊的一天

　　沈河区风雨坛街和南乐郊路交叉路口，紧挨着沈阳市最大的批发市场，这里人口流动大，滋生了附近的“路边经济”，无数摆摊的小贩都将这里视为风水宝地。夏俊峰两口子便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2009年5月16日星期六，天气预报有雨。夫妻俩合计，今天是周末，这种天气城管一般也不会出来。让他们下定决心出摊的，还有一个头天晚上听到的消息——今天城管有个工作人员结婚，他们应该都去喝喜酒。

　　于是，平时只在下午出摊的夏俊峰夫妻一反常态，上午10点40分就骑着那辆“倒骑驴”(当地一种座椅后置的三轮车)，驮着煤气罐上街，准备出摊卖烧烤。

　　没想到的是，那天城管并没有休息，沈河城管执法分局滨河中队长申凯还是带着队员，开着那辆小贩们熟悉的尾号为“799”的车，来到了这个路口。

　　看见城管，小贩们开始跑，夏俊峰夫妇没有跑脱，从车上下来两个执法人员，拉住了夏的“倒骑驴”。

　　“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来了四辆车，一共十多个城管队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场面。”张晶回忆说。

　　拉住夏俊峰车的队员说:“煤气罐没收。”

　　张晶反应过来，上前哀求:“别没收，我们这就回去，我们不卖了。”但她随后听到一句话，“今天收拾的就是你”。

　　“当时上来十个人围着打我老公。”张晶说。随后，煤气罐被没收了，准备好的烧烤被扔了一地，夏俊峰也被城管带上了车。

　　这是夏俊峰当小贩以来第一次被城管带走。张晶听别人说“进去了肯定逃不过一顿打”，她十分担心丈夫。

　　为了让儿子学画

　　当夏俊峰夫妇正在和城管人员纠缠时，夏的父亲正在相邻的一条街道上扫马路，他并不知道路口发生的一切。

　　作为环卫临时工，夏的父亲每月有700元左右的工资。夏的母亲是退休工人，有800元的退休工资。这1000多元是夏家每月的固定收入，平时家里的开支都由两个老人承担。

　　夏俊峰生活一直不如意，技校毕业后在一家电机厂上班，后因工厂破产下岗，之后以打零工维持生计。35岁的妻子张晶是辽宁铁岭的进城农民工，1999年在沈阳一所美容美发学校学习时与夏俊峰相识相恋，于2000年结婚，并生有一子。婚后，张晶也做过宾馆服务员、幼儿园的面点工，收入微薄，直至2008年10月，夫妇俩加入小贩的行列。

　　成为小贩，在张晶看来是迫于生活的压力。9岁的儿子一直是家里的骄傲。儿子喜欢画画，获得过三次东北赛区儿童绘画的一等奖。张晶不想荒废了儿子，于是开始想着多赚点钱。

　　由于居住的小区毗邻批发市场，楼下摆摊做小买卖的人很多，有了这个地理优势，张晶也想去摆摊，但这个过程是经过一番挣扎的。

　　夏俊峰认为自己是本地人，并且自己还年轻，不愿意去摆摊，觉得被邻居看见了会没面子。但看着眼前的儿子，夏最终被张晶说服。

　　夫妇俩卖的是鸡柳、香肠之类的油炸食品。起初，由于没有经验，不知道哪个地段、时段生意好，于是每天十多个小时都在路边。

　　后来二人发现生意主要集中在下午之后，以公共汽车站和网吧门口生意最好，再加上白天有城管，于是两个月之后，二人只在下午出摊，凌晨收摊。收入也从一开始的每天二三十元，增加到六七十元。

　　夫妻俩计划着，等赚到钱了，就去租个门面，安心做生意。

　　“正是摆摊让我们家有了希望，那段时间一家人特别高兴，觉得能给儿子更好的条件学画画了。”张晶说，没想到现在希望都破灭了。

　　丈夫被带走后再没回来

　　张晶没想到，丈夫被带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收拾完东西，张晶推着车往家走的时候，被沈河区滨河派出所民警带走做笔录。

　　民警并没有告诉张晶为什么要找她，但她那时已经感觉到出事了，她最坏的想法是，难道城管把他打伤了?

　　做完笔录后，派出所没人再管张晶，一直到晚上10点多，张晶才被通知“可以走了”。

　　一回到家，张晶看见婆婆在哭，婆婆说:“夏俊峰杀了人，都传开了。”张晶蒙了，当场就瘫倒在地上。

　　夏俊峰被带走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张晶在后来得知，夏俊峰在滨河街行政执法中队的办公室里，刺死了执法队员申凯和张旭东，随后出来又刺伤执法车司机张伟。

　　被捕后，夏俊峰称自己遭到上述3人殴打，因此被迫用随身携带的小刀自卫，杀死了2人。

　　夏俊峰在接受警方讯问时称，进入办公室后，有3名执法队员，曹阳没有动手打他，后来去上厕所。申凯骂他，然后动手打他，“他用拳头打了我头部两下”，张旭东随即也来打他，申凯还用茶杯打他。“这时我急了眼，从右裤兜里掏出刀对着他们乱扎，然后就跑了。”夏俊峰说，他还削断了自己的一根手指。

　　那把致命的刀是夏做买卖时削香肠用的折叠刀，因为事发时，夏还没开始卖货，刀就揣在兜里。

　　法院的判决书对案发经过如是描述:夏俊峰因故与申凯、张旭东等人发生争执，遂持随身携带的尖刀先后猛刺申凯胸部、背部，张旭东胸部、腹部及张伟腹部等处数刀，致申凯、张旭东死亡，张伟腹部损伤程度为重伤。案发后夏俊峰逃离现场，于当日15时许被公安机关抓获。

　　“夏俊峰在闹市被打不还手、东西被抢不还手，反而在办公室里，执法人员说服教育时却无缘无故用刀伤害申凯和张旭东，这合常理吗?”夏俊峰的辩护律师范玉龙在辩护词中称，该案是执法人员违反法定程序执法并殴打夏俊峰导致的，夏俊峰具有自卫情节。

　　但事发在封闭的房间里，张晶没有找到目击证人。夏俊峰所称自卫只是孤证，没有得到法院的采信。2009年11月15日沈阳市中级法院一审判处夏俊峰死刑，并赔偿受害人家属65万余元。

　　“我们是受夹板气”

　　在一些城管队员的眼里，夏俊峰是个“刺头”，沈阳市城管行政执法局沈河分局一位副局长说:“夏俊峰我们曾说服教育过多次，让他不要上街摆摊，其他摊贩都服管，就他不听，他还影响着身边的人，就像是那一片的‘老大’。”

　　“说服教育?在这之前，我们都没和城管的任何一个人说过话，什么时候有过说服教育?”张晶辩解说。

　　一名城管队员对记者表示，不排除在执法过程中发生一些拉扯，但称绝对没有打人，“比如你在执法时，他的手伸进口袋里，你得提防是不是拿刀啊，肯定得按住了，类似情况很难免”。

　　但对于城管所说的“拉扯”，很多人并不赞同。在一些摊贩的眼里，城管队员就是干两件事———打人和罚款。

　　“我摆摊五六年了，被城管罚过不下十次，但每次罚金都不一样，这得看他们心情，有时候心情好，可能罚你三五十元钱就完事了，有时候心情不好，就没收你的东西，让你到局里去交罚款，这就‘贵’一些，一两百元不等。”一位卖栗子的摊主对记者说。

　　“我们也是弱势群体，尽管我们面对的是弱势群体，但只要我们出一点差错，问题就会被放大，无数双眼睛都盯着我们。”沈阳市城管行政执法局沈河区分局副局长孙弋戈说。

　　“我们是受夹板气。”沈河分局党委书记刘岩屹说，区行政执法的现状是工作压力大、老百姓不理解。

　　孙弋戈介绍，2009年夏天，执法队员都穿着防刺背心值夜，但还有队员被小贩用串烧烤的铁签刺伤过脸。“平时队员们对摊贩进行口头说服教育时，老百姓没看到，但是教育无效动手查扣物品，难免就有肢体接触，老百姓看到了，就说我们野蛮执法。”

　　该局一位负责人认为，城管的任务很重，但现在他们把80%的人力和精力都放在了小摊小贩身上，这是很不合理的，“比如他卖假冒产品，他卖的食品不符合卫生标准，这些该我们管吗?但我们不得不管。因为他们是占道经营啊。工商、税务、卫生、防疫、环保等，这本来是一个综合治理的问题，但只要是占道了，他们都甩给我们来管。”

　　事实上，沈河区相关部门在治理摊贩的问题上，也确实下了功夫。风雨坛街另一边的桃园街，就是从根本上改变思路的一个鲜明对比。

　　之前的桃园街，与对面的交叉路口并无二致。沈河区风雨坛街道城管科田兴红科长介绍说，在他多年的城管执法中，早期也都是“打砸抢”，经常发生队员被打或打伤人的事。

　　他一直在反思，既然打不掉，就要疏导。2009年4月，田兴红给桃园街上的业户们发了一封公开信，让他们到街道去开会，矛盾的双方一起坐下来商量怎么解决这个老大难问题。

　　经过几次会议，也经历几番争吵，40多个业户一致同意组织起来进行管理，并按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在田的引导之下议定了规则:以“再就业市场”的名义，把原来的摊贩点规范起来，统一由街道出面按成本价制作推车、统一服装标识，统一进行体检，有健康证才能上岗，统一收取每月350元的管理费。

　　孙弋戈称，这种事情归街道管，据说滨河街道也尝试过这样管理，但有些小贩不愿交管理费，最后没有实施。

　　一位卖手套的摊主对记者表示，“我一个月都不一定能赚到300元钱，怎么交得起管理费?现在这样，只要不被城管抓去罚款，还能混口饭吃。”

　　于是，“猫捉老鼠”的游戏在风雨坛街和南乐郊路交叉路口继续上演着。

　　一下子毁掉三个家庭

　　张晶现在等着二审开庭，她希望丈夫能被判死缓。不可否认的是，夏俊峰事件，让三个家庭陷入了深渊。

　　“他们都是牺牲品”，在辽宁省当了24年人大代表的中科院教授冯有为对记者说。冯有为曾担任过十几年的城管执法监督员，他认为，城管的问题是整个社会的问题。

　　记者:在您看来，路边的摊贩，应不应该管?应以什么方式去管?

　　冯有为:应该管。如果社会没有约束就乱了。应该以服务的方式管。这些摊贩是市场经济的产物，他们的存在说明群众有这个需求，市场有了竞争，最终获利的还是群众。

　　不可否认的是，摊贩的存在有其弊端，肯定会影响城市的整洁和公共安全，这就需要政府去服务。比如在规定时间、规定地域，收取一定管理费，让他们去做。

　　记者:这些问题是长期积累下来的，为什么一直没有去改善?

　　冯有为:尽管执法部门一直也在研究这些问题，并且提出了一些相应的措施。但是政府给他提出的任务和措施并不吻合，他的任务是治理摊贩，但应该怎么治理?没人去告诉他。

　　记者:夏俊峰案件，在您看来，是否具有偶然性?

　　冯有为:这首先是个悲剧，一下子毁掉了三个家庭。它不是偶然发生的，这是执法者权力无限度扩张，老百姓的权利却没有得到保障的失衡下的恶果。

　　如果制度和法律不加以完善，悲剧还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