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文章:下水道的记忆与启示
中国的城市化仍在高速进行之中,此次城市大涝暗示了什么
文/王军
说起城市的下水道,人们都会说巴黎的是最好的。1853年,奥斯曼男爵出任法国塞纳省行政长官之后,掀起了长达17年的巴黎大改造工程,把整个城市拆得天翻地覆。今天,提起这项大改造工程,有人指责奥斯曼毁掉了大量文化遗产,有人指责他“动机不纯”——开大马路是为了方便进城镇压市民的骑兵队,有人指责他把穷人从市中心拆到了郊区,为日后巴黎的骚乱埋下了祸根。但有一件事,让批评者们闭上了嘴,那就是奥斯曼建设了一个“地下巴黎”——高2米、宽5米、四通八达的下水道工程。巴黎正是拥有了这个深藏于地下的工程奇迹,才不会在暴雨之中沦为“泽国”。
最近,北京、武汉、杭州、南昌等城市受暴雨袭击出现大涝,使得人们纷纷称羡巴黎的下水道。其实,早在唐代,中国的城市就部分出现了像巴黎那样的排水设施。唐代扬州城的排水涵洞,宽1.8米,高2.2米,可容人自由穿行,即为一例。中国古代城市重视沟渠建设是一个伟大的传统,这些排水设施如能得到很好的保养,是应该能够让今人受惠的。可是,古人善治沟渠的经验,今天几乎被国人遗忘。
6月24日,北京市水务局有关人士在解释“6·23”大涝的原因时,所列事项包括“排水设施的建设滞后于城市发展,现在北京市中心城区的排水管网最早还有明代的设施,属于老古董了”,这容易产生误导,因为北京此次出现大涝,集中在西三环、西四环地区,那一带的地下管网多在上世纪90年代和本世纪初与环路工程一并完成,并不在明代排水设施管辖的范围。明代的排水设施分布在北京二环路以内的古城区,主要集中在前三门大街以北的内城,6月23日,这一范围并未出现西三环、西四环那样可怕的水淹情形,如此让古人替今人受过,值得商榷。
沟渠营造与自然而然
中国唐代的城市出现了像巴黎那样的下水道设施,有实物为证。1993年,考古工作者在扬州大学办公楼东侧,唐代罗城南偏门西侧约30米处,发现了一座形制独特、规模壮观的唐代排水涵洞遗址,这处排水涵洞为券顶长条隧道形砖木混合结构,洞宽1.8米,高2.2米,残长12米。涵洞为砖砌双层券顶,底铺枕木作为地栿,内有双层木栅栏装置,既能排水,又具有防御功能,这在中国古代城址考古中尚属首次发现。
扬州地处江淮,少旱多雨,加之在唐代时城市繁荣,人口密集,又是一座“水郭”,所以十分重视城市排水设施的建设。城内排水系统一般设在道路的两侧,采用木质排水设施,不仅适应扬州的地理环境,而且具有取材便利、施工便利、维修便利的特点。1997年底至1998年初,考古工作者在扬州唐代罗城范围内,又发现一条东西流向的唐代排水沟,排水沟两侧沟壁和底部均用木板铺砌而成,沟宽东西不等,西部接近唐代市沟处宽约1.7米,东部宽约1.2米,共先后发掘出排水沟长150米,沟深1米左右,排水沟上未见有盖板,可能为唐代路道旁的一条排水明沟。
综上所述,唐代扬州城的排水系统,至少包括两大部分,一是道路两侧的排水沟,深约1米,宽1.2~1.7米,规模可观;二是大型排水涵洞,宽1.8米,高2.2米,规模惊人。这个排水系统虽不如巴黎在19世纪建设的那般浩大,但比后者早了一千年,实在不可等闲视之。
中国古代城市的排水系统,还包括那些最易被人忽视的自然而然之处。一是城市多与河流、湖泊相伴,像扬州的瘦西湖、北京的什刹海,既是宜人的城市水景,又可在暴雨倾盆时,发挥蓄洪之功用;二是中国古人选址建城乃至建屋,都讲究“负阴抱阳”、“背山面水”,就是要把城市或者房屋建在后面有山、前面有水的坡地上,这特别有利于雨水的宣泄;三是注重自然渗水,所有房屋皆以院落布局,每一处黄土露天的院落就是一个渗水场,讲究点的人家用青砖墁地,它也是渗水的。这样,市区之内,地下水可以得到经常的补养,再通过井水还诸市民。中华先辈如此倾入心力与智慧的城市营造经验,是值得我们理解与继承的,不应简单地以一句“属于老古董了”加以遮蔽。
筑沟与掏沟
古代北京城的排水设施真是那么不堪吗?以故宫为例,它显然没有所谓“现代化”的排水设施,但它何曾被淹过?夏季游览故宫赶上大雨倾盆时,是不必害怕积水难返的,相反,正可欣赏一下三大殿三重台基上1142个龙头排水孔,瞬间将台面上的雨水排尽,而形成千龙吐水的壮丽景观。这些被排之水,通过北高南低的地势泻入内金水河流出。故宫的排水,正是综合了前文所述的各种排水法,既有地下水道,又有地面明沟,这些精心设计建造的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纵横一气的排水设施,能够使宫内90多个院落、72万平方米面积的雨水通畅排出,实为工程史上的伟大成就。
即使是在坊间,排水设施的建设也是纲目并举。明代北京内城的前身是元大都,规划建设恪守了“先地下、后地上”的工序,根据地形、街道、河湖的情况,先铺设下水道,分明渠、暗渠两种,以暗渠为主。
张必忠先生在《北京下水道的变迁》一文中记载,明初营建北京城时,把下水道的建设与皇城、城垣、街道的营建,并列为四大工程。内城大街小巷都埋设了暗沟,排水系统得到进一步完善。为管好下水道,还设置了专门的官吏。如明朝内城的沟渠归五城兵马司管理,并由锦衣卫、五城兵马司、巡街御史共同负责巡视。清初由工部街道厅管理内城的下水工程,康熙年间又归步兵统领管理,乾隆时则专门设置了隶属于工部的“值年河道沟渠处”。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曾做过一次丈量,内城沟渠总长128633丈,其中,大沟30533丈,小巷各沟98100丈。为保持下水道的畅通,不时进行掏挖。明代是“仲春开沟”s;清代又分“年修”和“大修”,年修一年一次,大修数年一次。乾隆三十一年,大修一次用银十七万多两。光绪年间每次年修也要用银一万多两。当时,掏沟实行“官督商办”。清代在下水道掏挖完工时,还要进行验沟,即让一个人当众从沟管的这一头钻进去,从另一头钻出来,以示将沟挖通。
可是,如此严格的养护制度,也难敌官商勾结、徇私舞弊。就拿验沟来说,居然会出现钻进去的是一个人,钻出来的是另一个人的情况,验收官睁只眼闭只眼就放过了。所谓挖沟,就是挖挖两边的泥而已,中间部分根本没有挖通,主事官商借此分掉工程款了事。嘉庆皇帝感叹:“京城修理沟渠,向来承办之员,多不认真经理,甚或支领工料钱粮,从中侵扣,以至渠道愈修愈坏,于宣泄全无实裨。”光绪十六年五、六月间,京城连降大雨,由于下水道不通,不仅前三门一带的不少民房被淹倒塌,连大清门左右的部院寺各衙门也被浸泡。
以上情况,并不表明北京古代的排水设施是落后的,它折射的是制度文明的落后。连一言九鼎的皇帝也奈何不了掏沟之事,这是怎样的一种制度文明呢?
谋全局与谋一域
奥斯曼建设庞大的“地下巴黎”,所耗资金甚巨,其融资手段即“土地财政”。据记载,整个巴黎大改造工程耗资25亿法郎,奥斯曼只向政府要了1亿法郎作为启动金,其余则向银行和私人基金举债,再通过土地增值后的收益偿还。其做法与今天中国的城市很像——搞“一街带几片”的开发,一条大马路开过去,就把两边的街区拆除,让房地产商参与沿街开发,以此补贴基础设施投资。
巴黎的被拆迁居民为下水道付出了代价。大改造工程摧毁了城市的多样性,将大量贫困的市民逐出市中心,而穷人一旦被大规模地集中到郊区居住,贫困就会在那里“世袭”,因为低收入者无法提供充足的税收,郊区的公共服务就无法改善,这个问题再与日后的移民问题相混杂,使得巴黎郊区的骚乱不断上演,至今未绝。所以,在称羡巴黎豪华的下水道之时,还须明察它惹出了多大的麻烦,这也警示我们:对一个已建成的城市作如此伤筋动骨的大手术,负作用何等惊人,如果先谋而为之,不必如此返工,何其善哉。
此次国内诸座城市惨遭水淹,暴露出排水设施标准不高、保养不力的问题。北京市防汛办的有关负责人向媒体介绍,北京市排水系统的设计标准是一到三年一遇,这个标准能够适应每小时36到45毫米的降雨,但是6月23日的强度达到128毫米,远远超过这个标准,“如果要提升排水能力,需要综合多方面的条件,比如最初的管网建设、城市规划等等”,“城市排水设施和排水能力也决定了积水的程度,目前相关部门正在研究,希望将最低排水标准从最低一年提高到最低三年,达到三到五年一遇的标准。但是仍在研究过程中”。
2004年夏季北京市区出现内涝时,就有专家指出,排水不畅与北京路桥增加有关,因为路面和桥面的材料本身是防水的,它的防水作用导致了在降雨时桥面路面上的雨水渗不下去,就导致桥下积水。“北京道路桥梁在材料选择上对外观的注意较多,对渗水注重不够,随着北京立交桥、柏油马路建设速度的加快,排水不畅的问题也就越来越突出了。排水管道的堵塞也是一个突出的问题,大量塑料袋和其他垃圾阻塞了管道,水就排不下去了。有一些建筑设施为了方便或者美观,私自把地沟盖上或堵死,这就导致了排水渠道的减少,影响了排水通畅”。
中国的城市化仍在高速进行之中,此次城市大涝暗示了什么?如果说,在已建成的市区,改造排水设施存在很大难度,那么,在那些正在或即将建设的市区,该不该早为之谋呢?“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古人的话,发人深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