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瞭望新闻周刊
“被补助”的震后小山村
村民们质疑：是谁、什么时候进行“一事一议”了？与哪个村民代表协商了？什么时候开过村民大会了？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宋常青黄文新
拿着一张1228元越冬采暖补助领据，一张7500元的红十字会灾后重建补助费用单据，一张最初存入4000元的粮食直补资金银行存折，张领生一脸迷茫。这些补助款，他一分也没有见到。
张领生家在甘肃省天水市秦州区汪川镇郭山村三组，一个原本就比较贫困的西部农村，2008年汶川特大地震波及至此。
作为受灾者，张领生头上还有一笔2万元的国家地震灾后贴息贷款，还款期限为20年。这位50多岁的农民脚上沾满黄泥，手上晃着各种证物，直喊“天塌下来了”，该笔“巨款”从未到过他手中，他不知道从何而来，去了哪里。
和他有一样遭遇的，还有其他21户同组村民。
短暂的兴奋
郭山村三组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和中国大多数农村一样，靠种粮吃饭，靠年轻人打工赚钱养家。
2008年汶川特大地震之后，村庄旧址出现重大滑坡隐情，不少房屋受损严重成为危房。经过地质部门鉴定，三组被确定为灾后整体异地重建村。重建地点就在旧址隔沟相望的山头。
村民张军坛对开工日期记得非常清楚，“就是2008年8月8日，奥运会开幕的那天”。他说，当天镇上的书记、镇长和施工方的负责人都来了，还举行了奠基仪式，“村里每个人都很振奋”。
看着当地电视台里宣传的国家震后重建政策，看着重建地基很快清理出来，村民张治国非常高兴：“国家有好政策，很快就能住上新房子了。”
根据天水市秦州区提供的时间表，2008年9月，郭山村三组重建房开始建设，2009年4月，主体工程完成，2010年3月，水电路等配套基础设施完工。
兴奋的村民们还没等到乔迁之喜，却先迎来了一堆他们看不明白的账，小山村陷入了慌乱。
2009年2月，他们分别领到了一张1228元的单据，题头为《救济款（物）四联单领据》，在救济原因及用途栏里写着“越冬补助”，经手人是时任汪川镇的负责人。
“这笔钱实际上从来就没有到我们手里。”张领生说，天水的冬天，阴冷阴冷的，在帐篷里住冻得受不了，不少小娃娃都冻感冒了。
另一张标示为红十字会灾后重建补助费用的单据，同样只见单据不见钱。开具日期为2009年4月15日，金额为7500元，且加注为“一期”。
张军坛回忆，越冬取暖补助、红会灾后重建补助单据下发后，他问村主任为什么只给单据不给钱。村主任回答，这是镇上的安排，只给单子，没钱。
蹊跷的还有一张标有“粮食直补资金补助专用章”的存折，标明在2011年5月9日通过“转贷”存入4000元。但仅仅1个星期之后的5月16日，这笔资金就不翼而飞。
村民们只记得，贷款被取走的日子，存折被收到村上，至于这笔钱到什么地方去了，无人能知。有的村民要回了存折，已无存款，有的村民则到现在连存折都还没有要回来。
最严重的还是那2万元贷款。村民张王娃回忆，2009年8月，镇上说整体搬迁重建户有2万元国家贷款，是免息的，要收村民的户口本、身份证和印章，当时村里一片欢腾。
收证件的当天，张领生因走亲戚没有交上。第二天一大早，他特意走了15公里路赶到镇政府补交，“填的申请表厚厚一沓，感觉这个事情有把握。当时高兴得很，有2万元钱呢。”
结果，2万元一直没有发下来。村里有人通过亲戚知道，附近老庄村的2万元倒是已经贷下来了。老庄村和郭山村三组是汪川镇仅有的两个灾后整体异地重建村。
寻钱之路
4笔钱，3万多元，在村民们看来，这是国家给他们的“救命钱”，他们不能不在乎。张领生说，他家里只有4亩红壤地，一年只能出1200～1300斤粮食，“吃饭都紧张”。
为了弄清楚钱的去向，从2009年2月取暖费单据发下来开始，村民就开始陆续到镇里上访。2010年初，在听到老庄村2万元贷款已经到位的时候，全组22户曾齐聚镇政府，镇上分管负责人说没有贷上，村民们将信将疑。
今年麦收前后，在外打工的年轻村民返乡帮忙，转述近期国内有关慈善组织的信誉危机，村里人更加急迫地走上了寻钱之路。
为了确认是否存在2万元贷款，担心把债务留给子孙，今年8月初，村民张小真跑到镇上信用社，要求查看“贷款是不是到还款日期了”。
工作人员从电脑上没查出来，却从保险柜里拿出了22户村民办贷款的手续。
“当时人就懵了。”张小真说。
同时，村民张四清还专门进了一趟天水市区，到中国人民银行天水市中心支行查询个人信用报告。结果显示，在2009年11月18日，张四清贷有一笔2万元的贷款，到期时间为2029年11月17日。
8月3日，激动的村民集体到镇上质问，镇上没有解释清楚。8月7日，村民们到天水市政府上访。接待的人认为他们是越级上访，让回秦州区。秦州区信访办则通知汪川镇，要求2个月内解决，如果解决不了再报区里。
8月10日，22户村民选出张海明、张王娃等5名代表，再次到镇上讨说法。结果话不投机，张王娃说，他还被接待干部扣了个“闹事的头头”的帽子。
正式回应
村民上访久久未果，直到媒体关注，当地官方才作出较正式的回应。
8月17日，秦州区政府向《瞭望》新闻周刊记者提供了一份说明材料，对其中3笔资金去向进行了说明，并在最后建议“不宜报道”。
关于越冬取暖补助资金，说明材料称，郭山村三组灾后重建点原状为陡坡地，平整和建设难度大，资金短缺，为尽快启动重建，“汪川镇组织村民通过‘一事一议’的方式，经与村民代表协商，征得大多数村民同意后”，将取暖补助资金用于基础设施建设。
关于4000元存折，说明材料称，在“5·12”地震前，郭山村三组已经列入全区危旧房改造项目，但当时危旧房改造资金尚未下达，“经村民大会决定”，整合危旧房改造资金用于沼气建设。由于个别村民沼气池地点未落实，项目暂无法实施，22户总计8.8万元资金“暂由村集体保管”。
关于2万元贷款去向，说明材料称，在2009年，国家开发银行给困难的灾后重建户下达每户2万元、期限20年的贴息贷款。由于给予的上报时间只有3天，收集证件相对困难，“汪川镇将已经收集到证件的2008年三组22户灾后重建户重新进行了上报，（甘肃）省灾后重建办予以确认”。但在发放贷款时，秦州区灾后重建办发现，22户村民已经在2008年享受了另一项贷款政策，因此对22户村民的贷款在全区范围内进行了调整。因当时花名册已经进入计算机系统，未及时更改，“出现了农村合作银行系统有22户村民贷款户名，但实际没有发生贷款业务的情况。”
汪川镇一名干部对本刊记者说，将22户村民的资料用来上报申请国家2万元贴息贷款，在当时确实是无奈之举。因为重建任务非常繁重，允许的收集证件时间仅有3天。但无论如何，钱需要发放到最需要的群众手里，因此才在资金贷下来后，在区内进行了调节，并在第一时间全部发放到群众手里。
资金代理发放银行——天水秦州农村合作银行市场发展部经理李晖证实了这一说法。他还补充介绍，借贷关系形成，需要贷款人填写申请表，经审核符合要求后，还要带相关证件到银行办理正式贷款手续。郭山村三组的村民没有办理最后的正式贷款合同，因此实际上借贷关系没有形成，村民不需要还这2万元贷款。对于系统内仍能查询到的村民贷款信息，他们将尽快清除。
至于7500元红会重建补助资金的去向，甘肃省红十字会组织调查组从8月17日赴天水进行调查，并于22日公布了调查结果。甘肃省红十字会秘书长袁博表示，“确定拨款程序符合相关要求，票据清晰，资金使用用途清楚明确”，“已经用于民房重建”。
“家长”与民意
资金去向终于有了着落，尤其是压在村民心上的2万元贷款的“大石头”也终于可以放下了。但村民们普遍对此仍不满意。
目前，郭山村三组整体搬迁重建的住房主体工程已经完工。黄色的新房为绿树掩映，村内主要路面已经硬化，通水、通电。但根据规划，重建房的围墙、厕所、牲口棚等辅助设施，属于群众自筹资金建设的范围。缺少那2万元贷款，许多村民家的辅助设施只能一拖再拖。10户已经搬进去的村民中，不少家牲畜还留在旧房子，喂一次饲草料来回近3公里。
更让许多人不满的是，他们感觉被“忽悠”了。对秦州区政府的说明，他们质疑：是谁、什么时候进行“一事一议”了？与哪个村民代表协商了？什么时候开过村民大会了？
受访村民向本刊记者明确表示，他们从未参加过前述会议，在见到单据之前，也根本不知道存在越冬取暖补助和危房改造资金。
“是谁在假冒我们的名义？”村民们说，没有经过他们的同意，谁也不能代表他们。
有村民担心，山村里的人召集起来不容易，短时间收齐证件确实难，镇上、村上往往一次收齐证件后，很长时间不退给农民。这就造成证件、印章长时间不在农民手里，给假冒村民名义提供了便利。
对那2万元贷款，有村民说：“政府拿了我们的证件去贷款，明明贷出钱了告诉我们没有贷出来。这让我们怎么相信？现在的解释，会不会又是在骗我们？出尔反尔，政策的严肃性在哪里？”
“郭山村三组群众反映的问题，反映出了我们尤其是基层在工作中存在薄弱环节和不足，需要认真核查，即知即改。”天水市委常委、秦州区委书记张明泰对本刊记者表示，目前已有四个调查组，奔赴郭山村三组同群众进行面对面座谈，对调查过程中出现的违反有关政策的人和事将严肃查处，绝不姑息。
兰州大学管理学院副院长何文盛说，郭山村三组的遭遇，反映出一些基层干部身上存在的家长制作风，替民作主，能罗列一串理由，却忽略了权利主体——村民，如此一来，“即使是好的动机，往往也让人感到权力的冷漠和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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