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南方网
2003年8月8日报道 中国有90多万个村庄,但从没有哪个村支书退休,能像吴仁宝这样轰动。
他曾说要在“书记任上干到80岁”,今年7月5日,却出人意料宣布换届,他的四儿子39岁的吴协恩经选举接班。
这位76岁的老人,在长达48年的时间里,担任江苏省江阴市华西村党委书记,在他的治下,华西村从1960年代开始成为“全国典型”,历经数十年风云变幻,始终屹立潮头“红旗”不倒,外界誉称“天下第一村”。
他在经济上同样创造奇迹:华西村从当初负债2.5万元起步,如今固定资产30亿元,拥有村办企业58家,2003年销售额预计100亿元。
华西村2000多名村民,现在尊称他“老书记”,因为他一直高举“共同富裕”旗帜,给村民带来人均6000美元的年收入,给每户配备了小轿车,给每家建起了400平米以上的别墅。
40多年来,外界既惊诧于其创造的政治和经济奇迹,更对神秘的华西村充满好奇,而对华西村的质疑,也从没停过。或许,不读建国54年来的政治史,就无法理解华西村的发展逻辑;同样,如果不锁定吴仁宝的农民身份,也无法读懂华西村的今天和过去。
新老交替的时刻,“天下第一村”在展望未来的命运。
谜样华西村
从沪宁高速公路前往江阴市,“华西村”牌烟酒的广告牌,不时出现在路边,“华西村”三字铁钩银划,应是出于毛泽东书法的集字。
华西村位于江阴东部,相距约20公里。“看见一座宝塔的地方就是了,”司机告诉记者,“那是华西村的标志性建筑。”
宝塔的顶部是一个金黄色的葫芦,导游小姐说,“共用了3.5公斤黄金镀成”。根据资料的介绍,这座塔投资1.2亿元,于1996年建成,高98米,共7级17层。
塔的进门处有标牌:天下第一塔。上塔观光需购10元/人的门票,两座电梯均有专人值守。站在塔顶临风眺望,南边数百幢别墅像方阵一样整齐排列,青翠的松柏成行,与红色别墅相映成辉,四周有高墙包围,几个出口处都有保安把守,盘查森严。
塔顶北边的走廊内,供奉四尊雕像,分别是财神菩萨、寿星、天官、老子,导游小姐说,“是老书记的安排,分别代表着财寿禄以及教育。”
金塔的第一层被辟作商场,二楼有14个餐厅,三楼是康乐中心,四、五楼是会议室,六楼到十四楼则是客房。
宝塔西边是一个大操场,两座建筑造型分别像龙和凤,中间则是一个舞台,右边的凤形建筑不够神似,游客每每误认为是母鸡,导游小姐总是即时予以纠正。左边的龙头,则连着一条1000多米的长廊,通往村庄各处,号为“千米巨龙”,灰瓦遮顶的“巨龙”分两层,下为两车宽的道路,上则辟为小商品批发市场。
这个操场的正式名称是“龙凤广场”,以前村里每周召开的全村大会就设于此,开完会后,舞台上照例有戏剧演出,在去年兴建“民族文化宫”后,这里变成每年举行全村“万人宴”的地点。
龙凤广场的旁边,就是别墅区的北门入口,两位保安把守,没有导游小姐的带领无法入内。不过即使进入,也只能参观指定的两户。这里还有一景:所有别墅均有走廊连接,然后通往全村各处,号称“万米长廊”,初衷出自老书记愿望:要让村民过上好日子,出门即使下雨雪也不打伞。
华西村值得一看的景点,还有张家港河边的华西公园,这里微缩建设了美国国会大厦、法国凯旋门等建筑,吴仁宝为此处取名“世界图”,村里编演的锡剧《要看稀奇到华西》中唱道,华西村的村民,从此可以“早上在法国凯旋门口喝牛奶,中午到美国白宫去吃肯德基,晚上到澳大利亚吃海鲜,睡觉睡到英国伦敦皇宫里,一日游遍全世界,你说稀奇不稀奇”。
另外,华西村的农民公园中,则有弘扬孝心的“二十四孝亭”,还有一个桃园,讲述的是三国刘备关羽张飞结义的故事,但“三结义”一幕,张飞爬在树顶,关羽蹲在树枝上,刘备坐在树根旁,据说是张飞提出谁爬得高谁是大哥,但“树高千丈叶落为根,所以树根最高最大”,机心独具的刘备仍旧胜出。这一华西的当地传说,或许有助我们理解此后吴仁宝挑选接班人的苦心。
吴仁宝的体验
汽车在“千米巨龙”里左弯右拐,停在一座1970年代修建的楼房边,吴仁宝的老伴赵根娣已75岁,仍是满头乌发,一套合身的蓝色绸衫,耳边金耳环、颈上金项链。
厅内两张米色布包的老式沙发,几张小藤椅,一张小方桌。贴墙的木条桌,摆着四个寿星、一个财神,还有一个几绺长须的儒士雕像,细看是陶渊明。
楼下共三间房,楼上卧室,没什么家具,也没法放家具,因为所有的房间墙壁上,都挂满几排照片,全部是前来视察的各级领导与吴仁宝的合影。
每天傍晚6时过后,吴仁宝归家,吃一碗只放油盐的清汤挂面、夹一块只蘸些酱油的白豆腐,再剥两只茶叶蛋,只吃蛋白不吃蛋黄。
从7时到7时30分,是一个没人敢打扰的时段,因为他要一分不少地看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已经几十年了,自从有了电视机,他就有了这个习惯。”赵根娣说。
“几乎每天晚上7时半之后,都要开党委会,”华西村党委副书记孙海燕告诉记者,“老书记往往根据中央的最新政策,结合本村实际作出部署。”这个会一般要开一个多小时。
吴仁宝这个习惯即使在江阴市也广为人知,江阴日报社总编辑蔡意同认为,“吴仁宝是个对政治非常敏感的人,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是个农民政治家。”
尽管只上过几天私塾,吴仁宝却能屡屡通过观察,把准政治的脉搏,作为例证的是,从“农业学大寨”先进典型,到科学种田典型、乡镇企业典型、扶贫先进典型、精神文明建设典型……再到最近,创作出3个剧本,歌颂“三个代表”。
“但他并不是照搬这些政策,而是把新的东西,马上用他的语言,与华西村挂上钩。”江阴市的一位干部告诉记者。例如中央讲“一国两制”,华西村则提出“一村两制”(指集体经济和个体经济),讲到小康,吴仁宝要求100户实现“大康”,1000户实现“中康”,其余都实现“小康”。在今年换届作工作报告时,他评价华西的形势“继续保持了既不大好,又不小好,这届更比上届好”。
对政治兴趣盎然的吴仁宝,曾经仕途亨通,由村而乡而县,官至当年的江阴县委书记,乃至跻身江苏省委委员,但他一直拒绝辞去华西村支书这个职位。
而他最大的几次打击,同样来源于政治,一是在“文革”中被挂着黑板批斗,当时年幼的吴协恩,还傻傻地爬上台去,向爸爸要钱买糖;第二次是在县委书记任上,吴仁宝派1/3干部下基层,1/3干部去调研,机关仅留1/3,结果他随后落选县党代表;第三次则是连任六、七、八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九届却意外落选。
在党代表落选之后,吴仁宝拒绝了调职异地的安排,回到华西村,挟县委书记余威而甘作村支书,在当时政坛上也传为奇谈。
三起三落的吴仁宝此后经营华西村,他告诉记者,华西村从来不是某一个领导的典型,也不是某一阶段的典型,“我们走自己的路。”
对于自己的政治经历,吴仁宝概括为4个字:1950年代“听”、1960年代“顶”、1970年代“拼”,到1980年代才“醒”。
“听”是指1958年浮夸风时他虚报过产量,1960年代为何要“顶”呢?吴仁宝有这样一段话:1960年代初,又有人叫我吴仁宝怎么搞怎么搞,我说不听了,以前听了上了当。领导不满意,说我吴仁宝是“目中无人、独立王国”。后来一想不对,明顶是要吃亏的,就改为暗顶。不管哪个领导讲什么,我当面都答应,过后,不符合华西实际的,绝不执行。这个顶,实际上是“形式主义”,我已经改了不少了,但还舍不得完全丢掉,因为形式主义可以对付官僚主义,官僚主义也比较喜欢形式主义。
在吴仁宝眼里,一个好干部,“既要同各级党组织保持一致,又要同人民群众保持一致”,只同上面保持一致,这不是个好干部,但只同下面保持一致,这干部当不长。他将此定义为“两手抓”。
“吴仁宝在官场上很少树敌,因为没有利害冲突,”江阴市一位干部透露,“即使是镇里的领导到华西去,吴仁宝也从不因其官小而轻慢,这点他和大邱庄的禹作敏完全不同。”
华西村特色艺术团副团长计丽静则说起这样一个细节,剧团备有一个特别节目《三杯美酒敬亲人》,“一般我们接到通知上这个节目,肯定是有大领导来”,这个节目的创意,是在表演进行中斟上三杯,突然下到台前敬酒,猝不及防之下,领导往往一愣,随即开怀大笑,这是一个宾主尽欢的时刻。
政治优势为经济服务
华西村的第一面“红旗”,自“农业学大寨”始。
当时的华西,土墩洼地星罗棋布,800多亩地被分成1300多块,是远近闻名的穷村。被“大寨精神”燃烧起来的吴仁宝,1964年制定了一个15年发展远景规划,率领群众削高地、填低洼,河流改道、田亩重划,7年时间,用人工重造了华西村地貌。
吴仁宝的女儿吴凤英回忆,当时村里编了歌谣鼓舞士气,“小孩怎么办?拜托隔壁老太太;淘米做饭怎么办?路上跑快快。”一唱一和,声震田野。
这面红旗升起时,不为人知的是,吴仁宝已经抽调20人,于1969年在村里偷偷办起了小五金厂。“当时可千万不能让外面知道,正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呢。”吴仁宝的大儿子吴协东告诉记者,“田里红旗飘飘、喇叭声声,检查的同志走了,我们转身也进了工厂。”
“为什么冒险搞工业?因为种田挣不到钱。”吴协东清楚地记得,“当时全村人拼死拼活,农业总产值24万元,而只用20个人办的小五金厂,3年后就达到了24万元的产值。”
其时华西村外面的世界,“文化大革命”风狂雨暴,吴仁宝被“造反派”揪出来批斗,也曾被群众组织的“保皇派”保护,还曾被“军宣队”破格起用……
1960年代作为“农业学大寨”的样板大队,华西先被嘲讽为“吹牛大队”,继而流传为“做煞大队”(方言:指干活干得太多太累);70年代末期,《人民日报》刚在头天刊发“农民热爱这样的社会主义”,次日的中央内参上就有大字标题:“华西村是个假典型”;而到了1980年代,当地还曾发生过“禁止到华西村参观”的事件,结果反而惹得好奇的人蜂拥而至。
“华西村就在告状声中,名气越来越大,”吴协东告诉记者,“但村里从1960年代开始办小磨坊,1970年代做小五金,一直在断断续续搞工业。”
“华西村穷怕了,也穷够了,”吴仁宝解释当年的动机,“要富裕起来,光靠种地能行吗?”他因此感慨:“当年有位领导发现了,痛骂我一顿,说你是农民搞什么工业,这是忘本!”
1978年,“文革”过后,改革开放前夕,华西村盘点过家底,共有固定资产100万元,银行存款100万元,另外还存有3年的口粮,而在当时,一包烟的价格是0.2元,整个江阴县的工农业总产值也仅仅数亿。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华西村被评为“全国农业先进单位”,吴仁宝率8个人到河北、河南等地考察,分田到户、土地承包其时刚开始推行。回到村里,吴仁宝没搞分田到户,却冒了句:“领会中央政策,闷声发大财。”他决定马上创办一个打农药用的喷雾器厂,1984年,光这一个厂,净赚200万元。
不过华西村真正完成原始积累,应该在1992年。“小平南巡讲话公布的第二天晚上,村里的党委会开到凌晨两点,”吴协东告诉记者,“他判断全国经济要大发展,因此下令动员一切资金,囤积3个月的原材料。”
在吴协东眼里,这毫无疑问“也是一次政治冒险”。吴仁宝此前一直坚持“既无外债,也无内债”,这次却破天荒借款1000万元用于周转,华西村究竟动用了多少资金,如何筹措,最后又赚了多少钱,至今仍是个谜。吴协东只透露了一个数据,“村里当时购进的铝锭6000多元/吨,3个月后就涨到了1.8万多元/吨。”
华西村完成的另一个动作,至今也让外界迷惑,那就是以村办之企业,染指历来国家垄断的烟草制造业。以“华西村”三字命名的香烟,由淮阴卷烟厂生产、华西村宝昌化纤公司总经销,再由江阴市烟草专卖局专卖。华西村党委副书记、财务经理杨红玉透露,去年仅此一项的销售额达4.7亿元,华西村不需投入一分钱,从中可分享大约2000万元的纯利润。
华西村股票上市,是其发展史上的另一个重要里程碑。在上市指标炙手可热的年代,华西村首创“村庄上市”先例,于1999年上市发行3500万股,共筹资2.9亿元。
这笔资金后来用于电厂扩能、毛纺厂技改,以及新上一个化纤项目。股份公司总经理孙云南告诉记者,毛纺及化纤已成为华西的支柱产业之一,宝昌化纤公司去年的销售额达15亿元(其中烟酒约5亿元),今年将达到25亿元。
华西村从2002年投入12亿元巨资,在河北唐山兴建年产量120万吨的“北钢”。7月15日,吴仁宝特意前往拜会河北省省长季允石,当地的媒体报道,“在季省长感谢华西村支持河北经济发展的同时,吴仁宝也感谢他在江苏期间,对华西工作的支持,并准备追加投资,将北钢的规模扩大到500万吨。”
“政治优势要为经济建设服务,”吴仁宝告诉本报记者,“这一点华西村从来没有动摇过。”
“叫声爸,给你买块马蹄酥”
从可以查到的资料来看,2002年11月之前,华西集团董事长、总经理一职,均由吴协东担任,吴协东是吴仁宝长子,现年55岁。
吴仁宝共有4子一女,女儿吴凤英年龄居中,48岁,她出生这年起,吴仁宝开始担任村支书。除了她的名字,4个儿子分别名为协东、协德、协平、协恩,据说是分别寓纪念毛泽东、朱德、邓小平、周恩来之意。
一直到25岁,吴凤英没有叫过一声爸。
“我小时候不理解他,”吴凤英告诉记者,“妈妈要到10多里外的棉纺厂上班,整天不在家,而爸从不管我们死活,只知道带着村里人干活。”
吴凤英只比三弟四弟大几岁,却充当起又当姐又当妈的角色,“上学时一边蹲一个,割猪草时后边也跟两个。”而大哥和二哥,这时已被父亲分派出去干活,“一天挣1.96元,自己得0.36元,其他交给村集体。”
在她15岁时,吴仁宝曾作过尝试,“叫一声爸,我给你买一块马蹄酥。”凤英掉头就走。
25岁,大年初一,出嫁的日子。“快叫啊,都要出门了。”媒人一个劲催促跪在地上的凤英。“我当时嗓子发干,终于平生第一次叫了声爸,”吴凤英回忆这一幕仍不免泪下,“他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摆摆手说,‘好了,好了,快走吧’。”
这可能是吴仁宝第一次在孩子面前掉泪。在记者向他求证时,这也是他第一次拒绝回答问题。
在5个儿女逐渐成人的过程中,吴仁宝为他们逐一分工。吴的老伴赵根娣告诉记者,“大儿子协东做木匠,二儿子协德做泥瓦匠,女儿学裁缝。”从7岁开始站在板凳上为全家做饭的协平,后来学了烹饪。“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赵根娣认为,“有这几门手艺,家里可以自己盖房子、缝衣服,吃穿住都不愁。”这一当初的家庭分工,现在演变到华西集团:协东主管建筑装潢公司,协德主政钢铁产业,凤英身为服装公司总经理,而协平则为旅游服务公司副总经理,主管餐饮等服务行业。
协德当兵复员到县机关工作,吴仁宝命令他回到了华西村;而凤英的丈夫缪洪达,原本是一个国有大厂的技术员,他成婚后也被要求辞去公职,到华西村做上门女婿。
几个儿女的婚姻,同样出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赵根娣告诉记者,“4个媳妇都是我挑的,我都很满意。”
最大的冲突发生在协恩身上。他11岁那年,村民孙良庆12岁的儿子早夭,看着以泪洗脸的孙家夫妇,吴仁宝决定,把协恩过继给他们当儿子。
在当时农村,过继意味着被父母遗弃,是很羞耻的事情。吴协恩刚开始死活不愿去,“我们只有帮着做工作,”凤英后来告诉记者,“爸爸讲话,牙齿可当街沿石(注:方言,意为一言九鼎),要维护他的面子。”
协恩最终顺从。7年后,孙良庆去世,孙家只剩孤女寡母,“我们不要他做儿子了,要他做女婿”,面对主动上门的媒人,赵根娣当时大吃一惊。
协恩这时已有了意中人,是本村的一位漂亮姑娘。在父母最终决定他的婚姻大事后,协恩选择了离家参军。他在部队曾给凤英写信说,“姐姐,我这辈子不结婚了,你生了女儿,就当是我女儿吧。”
“我一直想了一年多,父亲为啥这样干?”吴协恩告诉本报记者,“后来我认为,父亲为村里考虑太多了,他已经把华西当成一个大家,大哥、二哥、姐姐、姐夫,既然都为华西作出了牺牲,我个人又算什么呢?”
1985年11月,吴协恩退伍回村,与孙家女儿阿小成婚。
其后,他在村里当过驾驶员、供销员,曾被父亲派往黑龙江扶贫,在一个边荒小镇苦干几年,建设“黑龙江华西村”。再其后,吴协恩以“华西村”三字为资本,创立宝昌公司,“华西村”牌烟酒,即出自他的运作,时至今日,宝昌化纤公司已成为华西集团中排名第二的企业。
吴仁宝在换届的党代会上,曾这样解释:要说知识面,协东比阿四(吴协恩)广,要说驾驭各种复杂情况的能力,协德比阿四强,主要还是考虑阿四比较年轻。如果选协东,只好干五六年,选协德,也只好干10年,而阿四可以干21年。
“我不是因为阿四听话才选他,”吴仁宝回答本报记者,“而是因为他既听我的话,也考虑该不该听我的话,不该听的他不会听。”
记者采访时,曾问过吴协恩这样一个问题:假如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以选择自己的爱人,按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你会不会选择做吴仁宝的儿子?
吴协恩说,“我这样回答你,我年轻时的确有过这种想法。”
吴协恩和他的几个哥哥一样,高中学历,但他小时候喜欢听书,年轻时则要求自己跟老人呆在一起,他认为每个年龄段都有弱点,例如20岁时容易冲动,30岁时以为自己很成熟,40岁就认为自己老了,50岁了却又反而不服老,“而我不想犯这些同样的错误。”
吴协恩喜欢下象棋,但从不看棋谱,“一看就掉到定势里面了,我喜欢自己琢磨。”这个回答有点像吴仁宝。
老书记的格局
2003年7月4日上午,吴仁宝在全村党代会上,宣布推荐吴协恩为书记的惟一候选人。他在工作报告中说,“我的看法,最好得票率能够集中一点,这可以体现每个党员的素质,是否讲党性,是否讲原则,是否讲良心。”
次日上午,无记名投票选举,吴协恩以100%得票率当选。同样全票当选的,还有党委副书记吴协东、吴协德、吴凤英等人。在两年半前的党代会上,吴仁宝同样是以全票当选村党委书记,这次他零票。
7月12日,吴协恩在书记会议上首次讲话,他提到,“要开创华西村工作的新局面。”
华西村党委是该村的最高权力机构。议事的规则一般是由书记提出议程,先召开正副书记会议,然后召开党委委员会,由于党委副书记同时兼华西集团的副董事长、副总经理,而党委委员一般都兼集团公司副经理,实际上是两块牌子一套班子。
华西村村委会主任由吴协德兼任,村委会在华西的主要作用是负责后勤及服务,按道理,村委会应当是集体资产的代表者,但党委会无疑在行使这个职能。
吴仁宝现在新设了一个“总办公室”,他担任总办主任,这个机构的职能是监督集团公司等。
华西村的村民没有周末休息,没有节假日,因此外出均得请假。全村惟一的假期是春节放假两天。上班时间从早上7时至11时,下午1时至5时,这是一个早睡早起的作息制度。
一般村民的年收入只在3万多元/人,分为三块,一块为工资和奖金,工资每月500-1000元之间,不过只能拿50%,奖金大约为工资的3倍,年终与未发的工资一起,发放20%现金,其他的存入集体账户,作为股金。第二块是每年2800元的生活补贴;第三块则是股金分红,按股金总额的5%提取。这样算下来,村民分到手的现金,每年大约1万多元。
村里统一分配别墅、每户配备轿车,钱直接从股金账户中扣除,不过假如离开华西村,别墅、轿车、股金都要被没收。村民如果使用自己股金账户上的钱,须向村里提出申请,经村委会讨论通过后才能支取。
“华西村的会特别多。”金塔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每晚要开党委会,讨论村里的事务;而在每天早上上班之前,各单位也要组织学习新闻时事、吴仁宝的最新讲话精神,以及单位的各种政策。每个周末,召开全村村民大会;每个月,召开一次外地打工人员大会;每个季度,召开一次村民和外来打工者全会。
在这些大会上,华西村特色艺术团的演出是压轴戏。艺术团的节目取材于华西,必须寓教于乐,例如《人人爱唱“六爱歌”》、《十富赞歌》、《十穷戒歌》等,还有教育干部知错就改的《小过关》,要求干部之间不嫉妒的《将相和》。记者数了数,共有大约9部“样板戏”,一位村民告诉记者,这些戏他已经看了不下10次。
艺术团团长由吴仁宝兼任,这也是他的惟一兼职。这个艺术团61人,一年总开支300多万元。实行半军事化管理,6时起床、22时回宿舍、22时30分熄灯。
华西村没有卡拉OK、酒吧、咖啡屋、网吧等设施,只有一个理发店,晚上9时关门。村民晚上的娱乐活动,主要是在家看电视。在村里制定的村规民约中,有严禁黄赌毒等条款,如发现有村民赌博,举报者可获得1万元奖金,而村民将被没收财产逐出村庄。
数十年来,敢于舍弃财产离开华西的不超过5人,其中有两人在华士镇自办企业,小有所成。59岁的孙浩文,曾两次脱离村籍出外创业,均以失败告终,算下来他被村里没收的财产,将近100万元。
孙浩文现在回到了华西村,在轻钢房屋厂担任技术员,谈起当初离开的动机,他眼眶发红,“都过去的事了,我不愿讲,没什么意思。”他的女儿孙瑾没有回村工作,户口也迁到了江阴市。
20岁的李辉一家6口从河南来华西村打工,像他这样的打工者一共有1万多人。李辉不想当华西村村民:“集体要你干啥就干啥,那要我扫厕所怎么办?”
不过愿意入籍的也多,村里提供的数字,这两年共有606人成为华西新村民。他们有的须交纳10万元/户的落户费,现在修改为1万元/人,大学生半价。
新书记的想法
在2002年11月接任华西集团总经理之后,吴协恩第一次讲话时,提出对企业实行“四个制”,即企业合作制、经理负责制、董事监督制、工代议事制。对职工实行“三个制”,即首位高工资制、末位淘汰制、违章辞退制。
在2003年7月当选后的第一次书记会上,吴协恩提的第一条要求是:我的下属要有自己的想法。
在要抓好的6项工作中,列在首位的是“以人为本、制度管人”,第二条是“推行采购招标制”。
华西村从1980年代开始承包制,各个公司的负责人,在完成任务后,超额利润20%上交村集体,80%留在企业,这部分中10%将作为个人承包奖金,但这一制度流于形式,因为吴仁宝从没拿过,手下也没一人敢拿。从今年开始,新班子决定必须兑现。
集体经济+共同富裕,一直是华西村的标志。在历次风潮中,吴仁宝有两个“先进”没有当,一是村集体联产承包分田到户,二是反思“苏南模式”后,集体企业转制,江阴市的所有企业中,惟独华西不肯变。
吴协恩认为,共同富裕的路一定要坚持,而目前的华西村,严格意义上说是股份制,“只是集体这一块占的比重很大,个人股本较小。”
财务经理杨红玉透露,华西集团集体股份约90%,去年前年村民分配资金1.95亿元,村民个人资本积累已达3.04亿元,比上届的1.19亿元增长了155%。
吴协恩表示不排除随着承包金兑现等,个人股本(管理者及村民的股份)持续增长,最终超过集体。
党委副书记、股份公司总经理孙云南,是吴仁宝的孙女婿,他从大连海运学院毕业后,被送到日本留学3年,回国后,他建起了华西村网站,开办了外贸公司,今年其出口额3000万美元。
村民家里现在可以收到“凤凰卫视”等10多个频道,不少家庭可以上网,宣传室的小朱告诉记者,“新班子上来后,村规民约已经收上去了,正在修改。”
村里60岁以上的老人,现在可以打点小麻将,吴仁宝看见以后说,“只打5毛钱的太小了,可以涨到5块钱嘛。”
吴仁宝在村里还是不设办公室,也从不带手机,一天抽3包烟,5分钟吃完一顿饭,耳聪目明,牙齿一颗没掉。
新书记上任后,提出了“今年100亿、明年200亿”的目标,而华西村去年的销售额是66亿元。
从杨红玉提供的数据来看,华西村目前总资产40多亿元,负债率38%约等于14亿元,这一轮新的增长,将主要依靠投资拉动,目前已投入10多亿元技改资金。吴仁宝告诉记者,钢增产300万吨、化纤增产25万吨,这两项就可以增加销售95亿元。
吴协恩最近关注的问题是,快速扩张到200亿元的规模,现金流会不会出现问题?股份公司总经理孙云南同样在琢磨此事,他告诉本报记者,“我们内部已经设定了一个警戒线,负债率绝不能超过。”
什么是幸福?
幸福是什么?吴仁宝去年下了定义:幸福是“五子”,车子,房子,票子,孩子,面子。
“五子”写进了党委会的工作报告;“五子”被编成了锡剧,在村民大会上反复演出,反复宣传。
不过记者在采访中,却没有听到一个同样的答案。
幸福是什么?从安徽省鹤山县来打工的余红银说,“幸福就是当个华西村村民。”
华西村村民朱尚达却认为,“有钱没钱不重要,身体健康心情愉快最幸福。”
特色艺术团副团长、25岁的计丽静,则希望“找到一个爱人,有人疼,无忧无虑、每天过得开心就好”。
吴仁宝的女儿吴凤英说,“出嫁前那1个月,我感觉肩上的担子卸下来了,不用做家务,整天想着新的生活,那个月,我最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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