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拔1300米处的四川巴中大山中，有一所远近闻名的“夫妻小学”。廖占富与妻子张兴琼，在艰苦的环境下，将一拨拨学生送出大山，去看外面的世界。
在25年里，他们教出了三十多个大学生。“我自己都没有搞清楚，为什么被孩子们给留住了？”廖占富一次接受采访时说。
一对夫妻，两个山头
早上9点，廖占富拿着一个手摇式的木柄铃铛站在石庙子村小学门口，摇响了上课的铃声。一个平头男生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他站在门口低着头，喊了一声“老师”。廖占富挤出生气的表情，男生跑了进去。看着男孩的背影，廖占富没憋住，笑了。
如果常看山村题材的影视剧，你肯定对石庙子村小学并不陌生，无论环境还是学校里的老师和孩子。
这是一座建于大清光绪24年的房子，位于海拔900米的庙子梁村口，7间房，灰瓦、白墙、红漆斑驳的木门。其中3间已废弃，一间是村委会办公室，一间是摆了农业技术书籍的农家书屋。
除去廖占富的卧室兼厨房，用来教学的只有一间摆了13张高矮不一的桌子的教室。教室前面是一块斜放着的长约一米宽约半米的黑色木板，算是黑板。“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标语已旧到发黄。
整个小学只有幼儿园和一年级两个年级，包括廖占富一位老师和13名学生，年龄5到7岁，均是本村或附近村子的孩子。
由于父母几乎都在外打工，学校还在一定程度上承担着托儿所的功能。孩子们提前一个月将米带到学校，廖占富中午负责做饭，学生带的腌萝卜、豆豉、土豆丝，算是菜。
妻子张兴琼所在的火天岗小学位于海拔约1300米处的火天岗山顶，5间砖房，其中3间是村委会办公室，除去厨房，用来教学的也只有一个房间。
火天岗小学同样只有幼儿园和一年级两个年级，包括张兴琼和21名学生。3月6日上午，山里下起了小雨。整个教室光线昏暗，后排的学生已经看不到黑板上的字。张兴琼只能推开窗子借点光，尽管效果仍然不好。
一对夫妻，两个山头，各自撑起一座学校，坚守大山25年。
以婚姻的名义
大山深处的浪漫永远只存在于大山外人的眼里。事实上，山里日子像一块久放的窝头，难啃且无味。
火天岗山位于巴中通江县东北部，即使2010年修了一条宽约2.5米的盘山公路，走路到所属永安镇需要2个小时。
廖占富清楚记得第一次来火天岗小学的情形。
1988年秋天，廖占富高考失利后，从郑家营村到火天岗小学代课。
那是一段非常难走的山路。路上一高一低，起伏很大。攀过几段山坡后，还要经过一个叫独脚踏龙门的地方，侧脚难行。廖占富足足走了5个小时才来到火天岗小学。
当时的校舍是两幢瓦房和一幢土坯房，瓦房墙壁到处在掉石灰；土坯房的状况更差，几根承重的柱子已经开始腐烂，可以闻到潮湿的腐烂味。由于刚经过一个暑假，校舍周围到处都是荒草。
“我当时想这怎么能叫学校，这就是我要工作的地方？心都凉了半截。”
由于环境差且当时工资只有40块钱每月，几乎每一个学期都有老师离开，一位老师待的时间最长，也才只有一年。“待不下去，很多人是想办法走的。”
1992年，李中旭老师离开后，整个火天岗小学只剩下了廖占富、张兴琼两位老师。
上个世纪90年代初，务工潮初起。张兴琼也想出去。这遭到了当村主任的父亲的反对。
火天岗小学当时有6个年级，100多名学生。张兴琼的父亲甚至央求女儿留下：你如果走了，廖老师肯定也会走，村里的教育就完了。“干脆你们结婚吧。”
现在回想起来，廖占富觉得张的父亲在这件事上还是有私心，“他想把女儿留在身边”。村支书和村民却是因为学生，极度同意这一想法。
从1991年开始，村里几乎所有人都在劝廖和张结婚，“后来我就想，算了，结婚就结婚吧。”张兴琼说。两人最终在1992年结婚。
这种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效果明显。两人自此再也没有离开大山，直到现在。
“凑合”的爱情
张兴琼当初并不愿意这门亲事，现在说起来都觉得是凑合的。张兴琼坦言直到结婚6年后，他们才算有了感情。
25年前的秋天，村里说会有一个新老师过来，张兴琼和其他几个老师在学校门口大石头旁等着迎接。
廖占富出现了。他背着一个红色木箱和一卷铺盖，“个子只有一米六几，平头，还像个学生一样，当时我不相信他就是那个老师。”
张兴琼问他是不是到山上茶厂打工，“他说我来上课的。我心里就想，你这么小，来上啥子课。”
张兴琼领着廖占富将被子放在寝室后，直接把他领进了一年级的班，“这个班归你，他一看，30多个学生，这么多？”这更加让张兴琼觉得这个老师并不怎么样。
直到父亲和村民提议两人结婚的前一天，张兴琼都没有想过后半辈子会是和“这个小伙子”一起过。张兴琼比廖占富大8岁，一是年龄差距有点大；另外，张兴琼心目中的男人可是一个完美的人：高大、有一份有出息的职业、懂得哄人开心。
显然，廖占富不符合上面的每一条标准。
对于廖占富来说，这个婚结得同样稀里糊涂。
高考失利是目前为止廖占富仍然不能抹平的一块伤疤。当时，他一直在这件事上痛苦，根本没有想过结婚。
在别人提议和张兴琼结婚前，曾有人给廖占富介绍过罗坪村的一位姑娘。那是一位“总体上还可以的”姑娘：大约一米六、瓜子脸、长发、大眼睛，人也朴实。女方当时也愿意。
如果廖占富不是考虑到她只有小学文化，他的新娘应该是罗坪村的这个姑娘。“我想她只有小学文化，如果成家后，我要是看一本书，她会不会给我扔掉呢。”
他说自己看重知识看重书，之所以同意和张兴琼结婚，正是看重了张的高中文化水平。
廖占富当时并不喜欢张兴琼，只是觉得她高中文化，学历不错，解题能力不错，对教学管理能力不错，“我当时想如果成家要是有一个小孩，她肯定能够辅导得很不错。加上父亲逼得紧，我就结婚了。”
经过25年共同生活，良人廖占富现在像一个感情哲人，他说对爱情这两个字感受深刻：感情是在日子中过出来的。
最难受的是不被人理解
过去的25年间，困难自始至终都存在。
缺少老师是一个大问题。1992年后的一段时间，学校只有廖和张两位老师，但有6个年级，100多人，每人需要教3个班级。
用廖占富的话来说，这是一种无法想象的累。“全天都在上课。这个班上数学，那个班上语文，另一个班就上图画课。教学生们识字后要他们复习，马上到另一个班讲数学，在他们演算的时候，马上又到另一个班教画图。放学回家的时候，嗓子非常疼，我们两个人默默无语走回家，谁也不跟谁说话。”
交通困难所导致的学生安全问题更加令人揪心。当时的火天岗，甚至没有一条土公路，小路崎岖山高路陡，遇到下雨是最担心的时候。
“刚下大雨的时候，不能放学，这样学生走到中途山洪也就来了，等雨稍微停下来了，让近处的学生留在教室里面等，我、张老师还有来接孩子的家属把远处的孩子一个一个送回去。”
到郑家营村附近的路最为难走，沟深水急。有一次，廖和张送一个叫张冬的大个子学生回家，在一条水沟前过不去了。张冬有70多斤重，廖占富背不动他，家属最后要求廖将张冬甩过沟去。“我们三个都说好了，我扔、家属接，当我甩的时候，他死死地把我抱住，一下子就到大沟里面了。”
大女儿目前在成都中医药大学读大二，儿子在通江县一所高中读初三。张兴琼每个周末到山上茶场采茶，每采一斤米芯茶可以拿60块钱。这是一项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只要时间长、够勤快，便能多挣钱。
张兴琼便在每个周末早上五点钟起床，打着手电筒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到茶场的时候，天刚刚亮。一天可以采茶一斤半。
最为让人难受的是不被人理解。廖占富曾被评为县里的时代标兵，有一次在会上作交流讲话时提到这样一个情景：我们代课的时候，学生多，作业量大，作业改不完，有时候还要背回家改。
下来以后，一个同事拉着廖占富说，廖老师你这纯粹是吹嘘，有哪个老师会把作业背回家改呢？
“我当时非常的伤心，但没有和那个老师争辩。现在的老师年轻，学历高知识丰富，居然说这是假话。曾经做过这种事的不止我一个人。所以现在只要不是领导强迫我，我坚决不去给别人作报告。我说的都是历史的东西了。”
“我咋就被孩子留住了呢”
2009年，廖占富考取公办教师，在2000多名老师中考了第三名，按照分配制度，廖有优先选择学校的权利，他还是回了火天岗大山。
事实上，廖占富经过慎重的考虑：孩子可能还将面临没有人教的情况；张兴琼还在上面，“如果我真的走了，她一个人很孤单，每天还要回家照顾老人，很辛苦。”
于是，他选择到现在的石庙子小学。
如果从1988年开始算起，廖张夫妻已经在一起教了25年书。整整教了两代人，连火天岗学校校舍都推到重建了三次。
2013年3月5日深夜，廖占富与记者有过一次长谈。廖占富说，这是一次最为彻底的聊天，“不怕丢人，都放开了”。
廖占富确实放开了，他在当晚叹了5次气，挠了13次头，流了一次眼泪，“把什么都说了。”
在近3个小时的聊天中，廖一直在讲述过去的25年，只问了一个问题：我自己都没有搞清楚，为什么被孩子们给留住了？
这是一个自嘲式的反问，廖占富并非不知道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孩子。曾经有媒体问过廖占富和张兴琼为什么不离开，他们故意将“舍不得孩子们”这个理由省略了。“很多人都不信，都理解不了，会觉得很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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