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宝成：人大校长的三重面目

　　虽已卸任两年，但在人民大学校园官网上，仍可查到纪宝成的照片。照片上，这位主政人大11年的前任校长，西装笔挺，红光满面，笑容憨态可掬，只是目光有些捉摸不定。

　　2013年11月下旬，人大招生处原处长蔡荣生因腐败接受调查，作为老师和前任领导，纪宝成迅速成为新闻热点。网传蔡荣生曾试图用假护照出逃，并在出逃前留下万言书，举报纪宝成“违法事实”。

　　在人大多名受访教授的描述中，纪宝成有着复杂的多重面目。他改造校园，大兴土木；他推广国学，自居学者；他因福利分房而颇深敬仰，也因严格的行政管理、独断的管理风格以及破格提拔门生而广受质疑……

　　他的本来面目究竟为何，蔡荣生落马是不是“人大人事地震的前奏”？公众仍在等待最终的调查结果。

　　“跑路失败的门徒”

　　纪宝成“上头条”始于11月下旬，导火索源自他两名“门下弟子”。

　　首先是大民大学招生就业处原处长蔡荣生，11月下旬，网传他持假护照从深圳闯关，欲赴加拿大被截获，其已交代招生等问题涉案金额达数亿元。

　　11月26日，教育家信力建在一个微信群中得知此消息，颇为震惊，并发布在微博上。

　　转发到100条的时候，他开始担心消息的真实性，很快删除。

　　但消息已不胫而走，一些曾公开反对过纪宝成的人对该消息表现淡定，“只是早晚问题”。人大教授张可云称两年前他就认定，人大的自主招生肯定会出问题。

　　11月27日，人大官方回应媒体称：“蔡荣生正在接受组织调查，但具体情况尚不清楚，不排除在招生环节出问题。”据悉，此前人大已经要求副处级以上干部统一上交护照，由校方进行集中管理。

　　那则在网络上广为流传的消息最后一句话是，蔡荣生出逃前，曾留万言书，讲述纪宝成的“违法事实”。

　　自此，纪宝成迅速成为新闻热点，很快，网络上的质疑声从蔡荣生扩展到胡娟身上。

　　人民大学教育学院网站胡娟简历显示，1972年出生的胡娟，在人民大学获得本科、博士学位。2002年，其尚未攻读博士时，开始给人民大学原校长纪宝成担任校长秘书，直到2007年3月。

　　2011年，中国人民大学正式组建教育学院，胡娟出任执行院长，39岁的她成为人大当时20多个学院中，唯一一名1970年以后出生的院长。

　　胡、纪两人年龄差38岁。人大一位不愿公开姓名的教授透露称，胡娟原为法学博士，后纪宝成将其直接过渡到商学院，成为纪的学生。毕业后她成为纪的秘书，常陪同纪出国访问。

　　人大教授张可云、米辰峰等人受访时则表示，胡娟的学术水平的确没有达到破格提拔的条件。

　　米辰峰称，他曾多次拿“胡娟学术论文剽窃”等材料向校纪检委实名举报，却未被受理。

　　蔡荣生事发后，一度有消息称，胡娟也被免职接受调查。然而人大官方回应称，目前胡娟在正常上班，并强调希望媒体以该校正式发布的消息为准。胡娟本人也委托律师在报纸刊载声明，称“近期一些个人博客及媒体关于胡娟女士的种种不实言论和报道,无事实依据”。

　　然而在人大多位受访教授眼中，胡娟身上仍然疑点重重。教授们称，蔡荣生和胡娟，人大内部将其视为纪宝成“嫡系”，两人均是纪的学生。多年来，两人“破格重用”曾屡遭质疑。

　　蔡荣生2005年就任招生就业处处长，已负责招生工作8年之久。人大内部多人证实，胡和蔡在校园都较为高调，蔡荣生开一辆路虎，而胡娟常提着价值数万元的手包。

　　蔡荣生被调查后，曾有媒体报道称，纪宝成目前仍在正常讲课。人大官方告知媒体：尚未接到任何关于纪宝成的正式通报，但在密切关注相关信息。

　　不可忽视的一个细节是，今年9月，中央第十巡视组曾到人大巡视，并指出人大在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腐败方面，惩防体系建设方面特别是财务管理、领导干部薪酬管理、自主招生等方面存在薄弱环节。

　　巡视组当时透露，他们曾收到一些反应领导干部的线索。对比此次蔡荣生落马事件，人大内部普遍认为，巡视组人大之行，是有的放矢。

　　“学生们叫他纪宝宝，每逢视察，总有学生高呼‘宝宝，我爱你’”

　　蔡荣生落马消息一出，人大bbs一片哗然。关于蔡荣生事件的讨论迅速成为最热贴。讨论的焦点，齐聚纪宝成。

　　只有两年前，人大bbs上才出现过同样热闹的场景，那一次，是纪宝成的卸任。

　　2011年冬，人大明德楼旁的新闻滚动屏上，出现纪宝成离任消息。纪宝成在致辞大会上高呼：“以国民表率，社会栋梁为人生目标的同学们万岁！”

　　bbs上，人大学子建起了“我们的纪宝宝”的专题，众学子留言，祝福老校长。

　　“纪宝宝”是纪宝成的昵称。人大哲学系毕业生小罗回忆，纪宝成2000年刚到人大任职时，很多学生都觉得新校长高个、宽脸、黝黑，“长得很土”，但2003年的SARS之难，让纪宝成的形象有所改观。

　　当时人大宜园五楼住着59名“被隔离”的学生，纪宝成在宜园五楼对面组织了一场露天音乐会，为孩子们送来勇气和温暖，59名学生趴在窗台上泪如雨下。

　　经济学院毕业生石慧敏是被隔离的学生之一，她生日那天，纪宝成亲自把生日蛋糕挂到从三楼窗口垂下的绳子上。

　　SARS之后，人大学子开始在论坛上唤他“纪宝宝”。很多次纪宝成在校园视察时，学生们都会簇拥欢呼：“宝宝，我爱你。”

　　小罗说，纪宝成任校长年代，学生们“近乎神明般崇拜他”。

　　一位人大毕业生称，人大一直流传着一个关于新老校长的段子。纪宝成的前任李文海是灾荒史专家，所以在任时校园不搞基建，破烂不堪，甚至无缘列入首批“985工程”名单。而纪宝成是市场营销专家，所以他一来，人大就变了样。

　　虽然只是学生们的调侃，但纪宝成的确给人大带来了不一样的变化。任期内，纪宝成把人大变成了一个大工地，第四教学楼、世纪馆、知行宿舍楼、明德建筑群、新图书馆一个接一个建起来，“几乎每一寸人大校园都被翻起来过”。

　　最让一些人大老教授感念的是，2000年纪宝成上任伊始就号召“带着感情去解决教职工住房问题”，最终，纪宝成低价置换了一批教授房，解决了大部分教师的住房问题。

　　“纪宝成招揽了大批文史类人才，让人大在学术方面有了不小的提升。”人大国际关系教授张鸣说，虽然争议不断，但纪宝成在笼络人心方面的确有一套。

　　一位圈内人透露，纪宝招揽人才，除许诺学术上的空间或建树外，最关键的一个福利就是房子。

　　纪宝成直言不讳自己是“来点实际的”，他当时提出的口号“大楼、大师、大气”，大楼位列第一。

　　“不可否认的是，人大风生水起，与纪宝成有关。”一位圈内人评价。

　　“他并不算一个学者，他只是需要一个学者的身份”

　　纪宝成在做演讲或开会时，场地的欢迎横幅上经常会列出一长串头衔：著名教育家、作家、国学大师、经济学家、商学家。

　　然而受访的一些人大教授对此并不认同，一些业内学者对纪宝成的“学问”也颇有微词。

　　2005年5月，纪宝成主持设立新中国建国以来第一个国学院。纪连续发布数篇文章并接受记者采访，提出要“脊续文脉，重振国学。”

　　然而“脊续”一词却很快引来业内学者的质疑。中山大学哲学系袁伟时教授毫不留情地指出：“我弄不清‘脊续’是什么意思。查收词最全的《汉语大词典》也没有这个词。后来才想到谅必是‘赓续’之误。”

　　一位资深国学专家称，“赓续”应是五笔输入法笔误成“脊续”。大大并未服软，针对袁伟时的文章，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袁济喜发表了一篇4000多字的论文，论证“脊续”的正确性，为纪校长辩护。

　　此后，在人大的官方文件中，多次出现“脊续”。“这不是指鹿为马吗？”张鸣说，这在人大内部也传为笑谈。

　　“脊续”风波未平，另一则笑料又流传开来。2005年7月，台湾新党主席郁慕明到访人大，纪宝成在欢迎词中说道：“七月流火，但充满热情的岂止是天气”。

　　“七月流火”典出《诗经》，意思是天气要变凉了，而不是指天气很热。对于正在宣扬“复兴国学”并创建国学院的纪宝成来说，这个错误有点自砸招牌。

　　从纪宝成的履历上可以看到，他主要从事市场与商品流通、商业经济、教育改革、教育管理、公共管理等领域的教学和研究，也在2007年当选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纪宝成成为人大校长不久后出版《岁月诗痕——纪宝成诗词选》，收录了诗词166首，并于2002年补充再版，同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了纪宝成校长主编的《求是园诗词选集》。有网友曾贴出纪宝成《浣溪沙•组建新学院》中的诗句“喜气洋洋进会堂，资源整合创新强。院旗一展掌声长”，称“这样的诗句更像打油诗，看不出国学的影子”。

　　“他并不算一个学者。”圈内一名学者分析道，对于一个在高校任职的官员来说，他只是需要一个学者的身份。

　　“坊间称，明德楼的造型如同官椅，纪宝成办公室恰在正中”

　　人大校园内，流传的一个说法称，纪宝成主持修建的明德楼的主楼造型，其实是一把“官椅子”。

　　刚修好时，张鸣就猜测，主楼中间的拱形穹顶，一定是纪宝成的办公室。他猜对了。

　　多位教职工在受访提到纪宝成时，最主要的关键词是“霸道”。他们叫纪宝成“土皇帝”。

　　纪宝成一直在“高校去行政化”的问题上，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说，“去行政化”并不是不要行政管理。因为学校是公办学校，学校里要有行政管理，没有行政管理就不成为机构。

　　然而在实际的治校之路上，纪宝成却将“行政化做到了极致”，张鸣称，人大等级森严，学院为处级，学院下设办公室则为科级，而每位教授办公室大小，严格按照行政级别分配。

　　有人大教授称，每逢校内开会，会议都会按照严格的顺序排座、发言，任何环节都不可越级。

　　一位圈内学者透露，刚开始很多教师不愿意搞行政，纪宝成就出了一个政策：中层干部子女可以上人大附中，于是争议顿消，“天下英雄尽入彀中”。

　　与行政上要求严格排序相反，纪宝成喜欢底下人“越级”反应情况。他在穹顶办公室门外设立一个校长信箱，收纳反应情况的信函。信件他会亲自阅览，一些还会回复。

　　但这样的举报系统却没有让校长变得更“亲民”，多数受访的教职工都表示，对纪宝成“充满恐惧，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出”。

　　“他的权威不可忤逆。”张鸣称，一次党委会开会通过更换一个学院的领导班子的决议，并下发了通知，纪宝成却不满结果，将决议收回。

　　“他自己将自己评为了一级教授。”这是教授们对于纪颇有微词的一个重要原因。“一级教授”这种提法始于建国之初，早已淡出学界视野。2009年，纪宝成再次将其搬上历史舞台，他将人大教授分为四个等级，一级教授最高。

　　纪宝成主持召开评定会议，自己给自己评定，最终，他如愿成为“一级教授”。

　　2011年，纪宝成创办了教育学院，并让胡娟担任教育学院的执行院长。圈内人点评称：平地起高楼，叫人突兀。

　　多名人大教授证实，当时人大并没有能开设此类学院的师资力量。“教育学院的一个宗旨就是宣传纪宝成的教育思想，目的让人匪夷所思。”张鸣说。

　　纪宝成在去行政化的道路上，反向而行，渐行渐远。一位学者从旁观者的角度分析，高校的行政化和官本位思想，可能导致高校腐败滋生，“校长在学校一手遮天，无人可管”。

　　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要逐步取消学校行政级别，建立事业单位法人治理结构。此时，纪宝成已卸任两年，他在人大留下的痕迹正在慢慢消散。

　　明德楼的主楼曾有一部直达13层的电梯，因13层皆为校领导办公室，此举曾被教授们炮轰为设立“官梯”。如今电梯已恢复正常。

　　人大内部人士透露，那个穹顶办公室，在纪宝成走后一直未撤去。但投送举报信的“校长信箱”，却已悄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