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五百多名互不认识的家长，自发在网上组织起来，调查高考体育加分的“秘密”。
按照官方的复核通知要求，考生要么申请放弃，要么填写“诚信承诺书”。但没有明确是否必须实地重新测试。家长们理解，只要没被举报，公示的802人仍将享受加分。而凭他们的能力，举证难度非常大。
有家长坚持追查放弃加分的270人，觉得方舟子说的有道理：“应该要求他们当污点证人，供出卖证的中介，抓出背后的腐败官员。”
2014年6月23日，辽宁省高考出分日。学生们同时知道了自己在省里的名次。排行榜中，来自本溪市高级中学的高分数学生黑压压占据着前列。
眼尖的家长发现其中的奥秘：在全省1072名体优生和高水平运动员名单里，来自本溪一地的人数最多，达到167人。抚顺、盘锦等地紧跟其后。依靠加分，这些地区的一些学校异军突起，甚至将省会沈阳的几所传统名校甩到后面。
本溪市高级中学是其中最大的黑马。近几年上北大、清华的人数稳居全省第一，状元迭出。2013年放弃港大复读、今年重新折桂的文科状元刘丁宁，正是来自该校。去年，她的分数是668分，其中象棋类二级运动员的证书贡献了10分。
刘丁宁今年没有加分，因为辽宁省内体优生加分项目从36项大幅缩减为8项，象棋被剔除。尽管如此，6月29日，新华社披露，今年这所学校的1000多名高考生，仍有87人获得体优生加分，超过辽宁传统的“四大名校”总和。
来自全省各地的家长通过互联网迅速集结。他们不仅表达诉求，更有实际行动：是不是造假得有说法，造假者必须得到处理。
线上集结，线下抗议
家长们其实不是第一次表达不公。
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到，2006年《中国青年报》就有过一个很长的报道，但似乎没掀起多大的动静。在过去，由于不清楚具体名次，也很少有家长在意当中的算计。
但这次，家长们的愤怒来得比往年更强烈——分数和名次在今年显得格外重要——辽宁省废止了沿用多年的出分前估分填报志愿的做法，调整为根据考分及排名填报志愿。
奔赴辽宁采访卫冕状元刘丁宁神奇故事的一些媒体记者，注意到了他们的动向。
南方周末记者也加入了维权家长组建的两个QQ群。人数最多的一个群，达1539人。少的那个，也有近500人。
谁是发起者，没人愿意承认。大概的过程是，沈阳的家长自发组织起来后，外地的家长陆续加入。
加入的原因也很简单，这些家长的孩子，大多数是裸分学生。“如果没有这么多加分的，孩子是不是可以排名靠前一些，报考更好的大学？”一位家长跟南方周末记者表达他参与的理由。
矛头自然最先指向本溪市高级中学。该校二级运动员产出最多，占到全省的近一成。
本高一直是辽宁省重点中学，但高考赶超育才等名校，是在近十多年。根据该校官方资料，2003年是本溪市高中最重要的转折之年，高考总平均分在该省重点高中协作校排名第一，600分以上高分人数第一。此后，“在清华北大人数上不断突破，稳居辽宁省第一”。近几年几乎年年出状元。2010年，本溪高中成为“辽宁名片”，这是唯一一所教育院校获此称号。
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与著名的“高考工厂”衡水中学相似，本溪市高级中学也吸引了不少辽宁省内其他地方学生就读。该校高三有18个班，其中最好的理科班被称为奥甲班，次之的是奥乙班，管理同样苛刻。
多位家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本溪，有两所省级重点高中，本高和本溪一中，但本高的口号是“力争辽宁高考王，不在本土论短长”。
“这么高调的目标，有人盯着无可厚非。”一位家长说。而最近这些年，每年该校都能出现数量众多的体优生加分，早已让很多家长和别的学校的老师感到压力的同时，也引起怀疑。
一位于姓家长跟新华社记者道出了他的合理怀疑：“他们连游泳池都没有，竟然有25名二级运动员？”许多网站在转载这篇报道时，把这句话做成了提要，甚至放到了标题中。
本溪市高级中学最初回应说，证书是体育部门发的，与学校无关。辽宁省招办也把皮球踢给了体育部门，但又说“各个项目都是按照标准严格执行的”。
对这样的说法，家长们怒了。
6月29日下午开始，大家在群里相约，统一在6月30日早八点半，在省教育厅门口集合。
6月30日和7月1日的两天，他们从虚拟的聊天群里，走到省教育厅门前拉起横幅。高峰时200人左右。不光是教育厅，他们还去了省纪委和省政府。
有家长挂起纯白色的横幅，用黑色加粗字体写着：“强烈要求高考裸分录取，还寒门学子公平正义”，“强烈抗议高考体育加分弄虚作假”，“严查本溪高中二级运动员泛滥，还辽宁考试公平正义”。
还有一些家长，几人一组，分别举起白底黑字的标语，站在一起，组成一幅抗议标语。有人则拿着麦克风喇叭，向围观者控诉不公。
现场有防暴警察和便衣，不过他们并没有将聚集人群驱散。
行动效果看起来立竿见影。6月30日，教育部表态：要打击高考加分作假。
调查取证
同一天，本溪、抚顺两地高中重测。一种说法是，这两地被举报最多。公开报道称，6月30日，本溪市高级中学校长李玉成带领部分体优生前往沈阳接受测试。但测试的范围和具体地点没有公布。
其他地方是否重新实地测试，官方一直没有明确回应。南方周末记者询问多地家长，均告知没听到有实地重新测试的消息。
7月2日，辽宁省教育厅、辽宁省体育局和辽宁省监察厅联合下发通知，要求全省体优生进行资格复核。
按照通知，各学校需要组织获得加分资格的高考体优生填写《考生申报体优生加分资格诚信承诺书》或《考生自愿放弃体优生加分资格申请书》。
各市汇总材料的截止时间是7月3日下午3时。
结果，辽宁全省原来的1072名体优生大名单，缩水为802人。
270个放弃者，本溪依然最多。本溪市原有168名加分考生，有74人主动放弃加分，94人签订了承诺书。其中，备受瞩目的本溪市高级中学原有87名加分体优生，其中58人选择了放弃加分资格。
7月5日，802人名单全省公示。官方称，截至11日，如果有举报，将查处。
这一周的公示期，让家长们既看到了希望，也感到了无措：证据哪里这么好找。错过了短短的公示期，这事儿就难办了。
公示的802人，和退出的270人，都是怀疑对象。
他们各显其能。虽然没人给分工，有人只管抒情，但还是有不少人默默地行动。有的查询国家体育总局的运动员信息，也有人熬夜整理各地前后名单的变化，还有人细心地搜罗资料里能够作为证据证明作假的细节。
盘锦市高级中学学生家长王女士在群里十分活跃，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孩子的同学王丫丫参加2013年全国女子足球U18联赛，有12支代表队参赛。根据在国家体育总局运动员技术等级综合查询系统可知，她所在的队伍获得第11名，定为二级运动员。
这个消息在群里一放，马上有家长跳出来：“一共12支队伍，你得了11名，不就是倒数第二名嘛，也能因此拿到二级证？”
有搞统计工作的家长经过名单的数据分析，2014届的加分学生，主要靠集体项目加分。2013年，类似上述的全国级别中学生足球比赛就有多场，比如在秦皇岛举办的一场第十七届“全国足球学校杯”比赛，辽宁省五个市198人获得二级证书。而在大连举办的足球比赛，五个市130人获得二级证书。
挖“污点证人”
王丫丫最终放弃了加分，她和同学说，一直期望能报考某经贸大学，但这次裸分是598分，没有了加分，够呛。
同学问她，你为啥不硬挺着？没放弃的800人现在啥事儿没有。
“我挺着，也早晚有人举报。”王丫丫有些沮丧。她说，挺着也没有用，因为她看到，另一个体育加分的同学马莉被人盯上了，说她胖，还戴眼镜，不像运动员，遭到举报后，不敢接陌生人的电话。马莉参加的也是集体项目，被评定为排球二级运动员。
王女士听说，马莉家花了钱。她自己还曾与花钱办证的学生套话，由此得知，一个足球证，大约需要5万元。
“如果跟校领导、班主任关系好的话，班主任和学校这一环节可能就不会要钱，特别是学习好的学生和这种班干部之类的，学校类似于做人情，帮着联系，不收中间费用了。”
抚顺某中学的老师杨帆也在群里，她并没有表露身份，只是以普通家长的身份出现。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身边有一个朋友的孩子，就是花钱做的假证，复核之后，就“不敢不放弃”。
杨帆另一位朋友的孩子早在高二就办了足球二级运动员证书，然后练颠球，最后也就能颠几个球，但还是花了钱，才稳妥过关。而此次复核，她其实已经过了，但还是放弃了，“今年不是说有中央巡视组来吗，心里害怕呀，说得挺吓人的。”
给家长们留下的时间并不多。他们的目标也出现了分歧：到底是猛追不放弃加分的802人，还是放弃的270人？
“为什么要死盯着已经放弃的，公示的802人才是应当严查的啊。”一位家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一些家长追查那270人看来的确没太多意义了，反正都已不加分了。反倒是那些还“敢于”签字抵押诚信的802人，若无人举报，将保住10分加分，才是自家孩子实实在在的障碍。
但也有家长坚持，就是不能放弃查那270人，“他们放弃，说明心虚，肯定作假无疑。”
7月5日，“打假斗士”方舟子的一篇文章被众多家长疯传。有人觉得讲得很有道理：“自动放弃加分资格的那些，不能就自动不予追究，应该要求他们当污点证人，供出卖证的中介，抓出背后的腐败官员。”
此时的出击看起来有些混乱。但行动依旧在“不依不饶”进行。
有家长发现，在盘锦市高级中学加分的体优生中，原来的名单里有36位足球项目的学生，但复核后只剩下6名，其中两位是女生。她们成为家长们的质询目标，南方周末记者随后辗转联系到其中一位女生，她的母亲很明确说，没有作假，孩子1米72的大个子，从小就爱运动，“这次复核还拿了84分，颠球啥的”。
还有家长发现，本溪市高级中学校长李玉成的儿子李树人，起初也在1072人加分大名单里，经过国家体育总局的系统一查，这孩子也是二级运动员，家长们有的在群里飙出脏话，实在愤怒，在他们看来“这是赤裸裸的作假”。
南方周末记者拨通了李玉成的手机，在转述了家长们的质疑后，他迟疑了几秒，然后说“正在开会”，婉拒了采访。
“旅游”失败
7月7日，官方发布消息，联合调查组已经对涉案人员调查，但具体细节没有透露。
家长们窝在聊天群里，依旧忧心忡忡。他们这时看到邻省一起相似的加分事件，当地的家长们冒雨上街抗议。
这让群里的家长们觉得，有必要再上街头。他们用“旅游”一词隐晦地表示着即将开始的抗议行动。
一时间，聊天群里群情激奋，不仅仅是沈阳本地的家长，那些外地家长也纷纷表示，要在次日驱车赶来助阵，“你们本地的先上，我们随后接力。”
也有些家长提醒，这个话题不要在大群里说了，群里怕有奸细，最好另开小窗口。
次日的沈阳，一早开始下雨，最后到现场的没有几个人。
事后有多位家长说，其实群里有很大一部分人并非2014届的学生家长，而是2015届的，也就是今年高二的学生家长，他们看起来激动，但缺乏行动力，说白了，他们终究是局外人。
但多位2015届的家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可能不会参与街头抗议，“可以说是旁观者，但不是局外人”。
“依旧不敢掉以轻心，今年的胜败，关系明年我们的命运，比如不公的制度，比如那些学霸复读怎么办，等等。”多位2015届的学生家长说。
到7月9日这天，官方的调查没有更多消息公布，唯一的新消息，是公布了全省新的“一分一段表”。部分高分段的学生名次发生了变动，可以重新选择清华或者北大。
这在家长们看来，是阶段性胜利。但谁也不开心。
一些家长不免牢骚，他们的孩子分数不高不低，上不了清华北大，所以这样的新消息对他们意义不大。
也有家长急了。一位家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的孩子考了677分却不敢报北大，已被港大录取。现在看到孩子的排名上升了，感觉有被录的可能了，“我真的乱了，一早哭了好几遍。”
有些家长继续反复刷屏抗议，他们要求彻底取消所有体优生的加分，按照裸分重新排名，然后重新填报志愿。同时将作假的学生取消今年录取资格。
这样的发言，立即引起潜伏着的2015届家长们的恐慌，万一都取消加分了，“得有多少学霸流向2015届复读，那我们的孩子可就惨了”。
沈阳的家长叶先生通过小窗口悄悄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如果今年能够彻查，明年作假的人会少些。他早有准备。“我用那个国家运动员查询系统查了，我们这一年级目前确定不是运动员的办证的就有三四十了，一旦明年还是熊样，我就马上拿出证据。我就不允许别人用非法手段把我孩子的名额抢去。我就自私了。”
还有家长继续在深入研究：省招考办把体优生和高水平运动员放在一个表里，混为一谈，就是想把大家的思想搞乱。
“上午，我对着高校拟录取的体优生名单和省里公示的802个人的表格仔细对照了一下，在802人的大名单中，有383人将通过高水平运动员优惠政策录取到既定的高校，基本不与普通考生产生竞争；但仍有419人要加10分参与高考竞争。这419人，就是重点筛查对象。”这位匿名家长说，然后他详细罗列了这419人名单。
而另一位家长也做了相同的事情，“昨晚查到半夜2点，实在查不动了。”他说，关于802人当中的“特殊类招生”（高水平运动员名单），“即使他们造假，也并非高分造假，对其他考生的冲击也不是太大。”
“尚未对270名自愿放弃加分的考生进行调查，也未对802名承诺真实的考生进行复测。现在只是对那270人减去了加分，没有追究作弊责任，我们坚决不认可、不接受。”多位家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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