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机场成了荒漠中的绿洲
■一个七八十岁、瞳孔散大的老人,还能上飞机吗?
7月28日下午6点40分,我正在帐篷里整理照相器材,突然,地面猛烈地颠簸,发出隆隆响声,帐篷呼啦呼啦地摇晃起来。我已无力控制自己的行动,把相机搂在怀里。我知道这是一次较大的余震,不知几十万灾民是怎样挨过这暴风雨之夜的。我又想到北京的妻子带着两个幼小的儿子,不知安身在什么地方。唉,现在顾不了这些了。
唐山机场饮用水告急,由于地震引起地下水下降,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是糨糊糊的黄泥汤,我们把泥汤灌到水壶里,沉淀后再喝。机场北头有从全国各地空运来的堆积如山的各类食品,谁也不去动,依然嚼着分配给自己的难以下咽的那份压缩饼干。每个人心里都明白那些食品的分量。
地震发生后的头三天,是唐山市灾后最为严重的时刻。饥渴、伤病无情地袭击着人们。“去飞机场,找解放军。”人们在危难时刻总是首先想到人民子弟兵。
灾民们把唐山机场视为荒漠中的绿洲。人们扶老携幼,用平板车拉着伤员,用自行车驮着老人和儿童,更多的人则是挑担挎篮,步履艰难地,潮水般地涌向绿洲——唐山机场。
机场的营房及四周草坪上,聚集了成千上万的灾民,人们为横躺竖卧的受伤者架起塑料棚,以避风雨和日晒。战士们架起了几口大锅不分昼夜的熬着米粥,饥渴的人们排着长队在粥锅旁耐心地等待着。机场唯一的水源是一池发绿了的游泳池的水。果园里,七月的青苹果如核桃大小,已被“扫荡”一空。几辆开往市区的卡车,从机场还未开出去,就被饥饿的人群拦住,爬上车强行搬运着食品,押车的战士上前劝阻,没人理睬,只顾往车下扔着一包包的饼干。战士们无可奈何。
中央由全国各地调集的一万多名医务人员组成的二百多个医疗队,在唐山的废墟上迅速展开。在机场营房的周围逐渐出现医疗队架起的顶顶帐篷,帐篷旁插着白色的红十字旗,标牌上写着:解放军总院、空军总院、上海六院……伤者在亲人的护送下,在医疗队的帐篷外边排起了长队,而且越排越长。重伤者不时发出刺心的惨叫声……
手术帐篷里,医务人员如同处在战争状态下,在极其简陋的条件下做着医院里都少见的大手术。照明用的是汽灯,消毒用的是游泳池里的水……尽管广大医务人员怀有对灾区人民极端负责,极端热忱的革命精神,消耗了大量人力、物力,仍不能挽救众多人的生命。几十具尸体停放在不远的草坪上,作为医生,他们深感痛心和惋惜。
手术帐篷外的土坑里,在血染的药棉和纱布中,堆积着截肢下来的、鲜血淋淋的胳膊、大腿、手掌……几天来我见到了成千上万人的尸体,我没感到恐惧,然而,看到这些从活人身上截下来的残肢烂肉,顿时觉得惨不忍睹。我甚至不忍心把镜头对向那里,希望它从我的记忆中永远消失。停放尸体的草坪上,大部分死者被装进了深灰色的装尸塑料袋里,一少部分则用棉被裹着。
遭受重创的唐山机场,此时已难承受如此巨大的压力。唐山由此再一次陷入了困境。
经国务院批准,唐山自7月30日开始了一场向全国范围内的伤员大转移的撼人壮举。此时大批飞机、列车、汽车从各地陆续调往灾区。
作为空中大通道的唐山机场,马达轰鸣,各种飞机呼啸着像穿梭一样,时起时落,出现了空前的繁忙景象。飞来的飞机卸下满载的救灾物资,飞走的飞机满载着负伤的兄弟姊妹。在停机坪上,可以见到十几种机型的飞机。所有飞机舱内的座椅已全部拆除,舱内地面上铺满了塑料布,伤者一个挨一个躺着,很多人衣服上缝了一块白布,上面写着单位、姓名和年龄。一架大型飞机可载一百五六十人,小型机载几十人不等。两天后,运送伤员的秩序有明显好转。
在人流中,两个满头大汗的中年人用门板抬来一位老人,急着要上飞机。问及诊断书,小伙子说:“没有诊断书,行行好救救我爸爸吧,他快不行了。”医生上前撩开被子一看,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脸色苍白,瘦骨嶙峋,喘息细微,已处于昏迷状态,瞳孔已开始散大。医生说,老人已不行了,如果上了飞机,到不了目的地,人就会死的,还是抢运那些能够活下来的人吧。两个中年人无可奈何地把老人抬到一旁,趴在老人身上大哭起来。
■您到北京时给毛主席捎个话……
■刚脱险的人们急切地问:“北京怎么样?”
指挥部安排了大批直升机到交通不便的边远郊区,专门运送受伤的农民兄弟。我曾随机去开平、古冶等地采访。一次,我随乘中国民航806号直升机飞往东北方向。飞机在村庄上空盘旋一圈后,在一个高高的土岗上徐徐降落。土岗下不远处一个不大的村落,房屋已变成一堆堆黄土。村子旁用新土堆起来的几十个坟头。
飞机停稳后,社员们一齐拥向土岗,将重伤员用门板抬入机舱。大多数伤者是骨盆、脊椎砸伤,不能坐立。舱内机务人员把伤员排列好,最大限度载入8人。关好舱门,马达隆隆旋翼飞速旋转,机身垂直拔起。借助舷窗向下看,土岗上又一次卷起黄尘,社员们迎着风沙,仰望着飞机,泪流满面,手握着毛主席语录本不断高呼口号。我听不见喊什么,不外乎“毛主席万岁!”“感谢亲人解放军!”等口号。
我挤在机舱的尾部的一个角落里,扫视着所有的伤员,我发现在邻近的门板上躺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他泪水洗面,抽泣不止,我赶忙俯身问他:“哪儿不舒服?”
“……”他摇了摇头。
“那你哭什么?”
“解放军同志,您能去北京吗?”
“能。”
“您到北京时给毛主席他老人家捎个话,就说我们唐山农民感谢他老人家,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他激动得说不下去了。
“你的心愿我一定带到北京去。”
“我爱人被砸死了,我的腰椎砸伤了,下肢不能动弹。那是我五岁的儿子,脑袋也受伤了。”他抬手指着一个军人怀里抱着的孩子,孩子头上缠着绷带,眼泪汪汪,紧锁着眉头。
“我们一家人在地底下埋了大半天,多亏了解放军来到村里,才救出我们,要不然全没命了。听说毛主席派飞机来接我们去治伤,很多人都哭了。真是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啊!”这是一个普通农民掏心窝子的话。
强烈地震后的唐山,不论是在机场、矿山,还是街头、路边,我不止一次地听到刚刚脱险的人们急切地询问:“北京怎么样?”唐山人民始终牵挂着毛主席、党中央和首都人民。
■大灾之后战胜大疫
■扒运尸体的战士们身上长了毒疮……
当我8月6日再次返回唐山时,抗震救灾工作已开始步入轨道。
各路救灾大军陆续进入市区,由于道路得到了迅速清理和疏通,大批运送救灾物资的汽车开进街市。来自各省、市的医疗队,乘着大卡车,车上插着红十字旗,不时驶过街面,帐篷里、马路旁边成了救死扶伤的场所。食品车、水罐车停在路旁,市民们提着各种容器有序地排着队,解放军战士们用木料和油毡为灾民搭建临时防震棚,以避日晒和风雨;军队大型吊装车辆分布在各主要街道,在废墟上不停地吊起残裂的水泥柱和楼板。
唐山震区附近的230公里铁路线遭到严重破坏。经过广大铁路工人和人民解放军铁道兵短短十天的奋力抢修,北京至山海关路段于8月7日下午7时40分修复通车。
人们这时似乎可以松口气了。
不。
又一吞没生灵的猛兽——瘟疫,在不知不觉之中向唐山袭来。将唐山再次推入不亚于大地震的苦痛之中。
常言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唐山出现的疫情也许比历史上任何一次灾难都要可怕。
酷暑。
二十四万具尸体。
城市生命管线中断。
粪便、污染物堆积,蚊蝇肆虐。
……
人们都清楚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活下来的幸存者和十万救灾大军,很可能被这第二冲击波——瘟疫击垮。使唐山再次陷入绝境。
我再次到市区时,如火的骄阳悬在头顶,空气中散发着浓烈的尸臭和焦土味,战士们都戴上了防毒口罩,几乎所有人都用口罩、毛巾堵在鼻子和嘴上,马路旁、废墟上,特别是在那些有人居住的防震棚的四周,遍布着粪便和垃圾,走到哪儿都能听到成群的绿头苍蝇轰起的“嗡嗡”声。
远离市区的机场也受到了瘟疫的严重威胁。机场生活区用席子临时搭起的厕所里,爬满了一层苍蝇,便坑里多是带脓带血的稀屎……黄连素、痢特灵成了紧缺药物。一些传染病的发病率直线上升。
又一场战斗打响了。
中央从全国调集了21个防疫工作队,共1300人开赴灾区,他们身背喷雾器,走街串巷进行消毒,为病员送医送药。军队调来了防化车,缓缓驶在主要街道上,向道路两旁喷洒着雾状消毒药液。机场南头停着4架土黄色的运五飞机,飞行员和机务人员忙碌着,一架架轮番起飞,低空掠过市区,消毒药液化作迷雾洒向废墟。
二十几万在高温下极度腐败的尸体,变成了灾区最大的污染源。挖尸、运尸、埋尸的艰巨重任落到了人民军队的肩上。震后的头几天,部队是在没有任何防护设备、赤手空拳的情况下,进行挖尸工作的。后来尽管装备了一些防毒器械,许多战士仍未能避开疫病的侵袭,他们从楼板底下已抬不出完整的尸体,只能将死者一只胳膊、一条大腿地往外掏,支离破碎的尸体,淌着黑褐色的血水,令人窒息的恶臭味。很多战士身上长毒疮,顺着疮口流着黄水,拉痢疾,一天跑几十次厕所……为了人民的利益,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年轻战士,就是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战斗着。
由于防疫工作及时有力,全体军民抵住了第二冲击波——瘟疫的袭击,灾区安然度过了灾后的传染病暴发期,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
8月12日,在唐山的采访告一段落,我从唐山飞回北京,在空中透过飞机舷窗下的废墟,我仿佛看到了唐山的明天。旧的唐山毁灭了,但唐山人还在,有唐山人和全国的支援,新唐山一定会崛起……(唐禹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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