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扬

　　《百年中国女性形象》

　　李子云陈惠芬成平编选

　　珠海出版社出版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非常喜欢谈论思想，翻阅所有当今出版的图书，稍稍严肃一点的出版物，都喜欢贴上“思想”的标签，“有思想”成为今天图书出版的一种品牌意识。问题是所有人都喜欢谈思想，但现实生活中该有思想的地方，思想的成分并不见得有所增加，那些时时处处都以“思想”见长的学术成功人士，一旦真的要谈思想时，不是东拉西扯地谈一些不着边际的社会问题，就是批发一点国外所谓的最新理论动向。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先不要谈那么多的所谓思想，而是让事实说话，让材料说话，通过将大量人们熟悉的东西呈现出来，把思想的权力交给普通读者，由他们来决定什么是思想，这比学者们强制性地给读者灌输“思想”要合理一些吧。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我喜欢翻阅一些史料性强一点的书籍。在最近阅读的图书中，李子云、陈惠芬和成平三人编选的《百年中国女性形象》给我留下了较为深刻的印象。

　　《百年中国女性形象》画册好就好在先将一些有关妇女解放的条条框框搁置一旁暂且不说，让历史的图像自身来表达。这些从上千幅各个时期的老照片中精选出来的女性照片，单是从史料价值考虑，就是非常珍贵的。记得10多年前我自己在读研究生时，有一次在文庙淘旧书，无意中见到一册1930年代上海出版的名媛画册，收录了不少上海滩上的美女照片。这书很有意思，但书贩讨价100元。100元是我当时一个月的生活费，加之还有更需要的书要买，所以只得割爱，第二天说给时正编《文汇读书周报》的陆灏听了，他当天去了文庙，但不知书贩去向。印象中第一次见到画册中的那些名媛照片时，脑子里似乎全没有女性解放之类的概念，只是觉得30年代的美女原来是这样的，与今天有些不同。而在《百年中国女性形象》画册中这些珍贵的照片不仅保留了下来，而且有一条史的线索，每个时代都有，能够很好地见出时代审美的历史变迁。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编选者有意将同一女性人物不同时期的相片安置在一起，如宋庆龄女士就收录了她20年代、40年代、50年代的照片。在20年代，宋庆龄还是宽袖对襟，一副学生模样；到40年代则是西式的风衣配竖条的大翻领，端庄而稳重；50年代宋庆龄着男式人民装或列宁服，一派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装扮。最让人感叹的是永安公司郭家四小姐郭婉莹的装扮变迁。这位30年代郭家的金枝玉叶，其少女时代的扮相真是光彩照人。那婚纱照上熠熠生辉的岂止是一位美貌女性的真实写照，其中分明还包含着一种宽厚温和的历史韵味。否则，为什么同是一人，50年代的装扮中却少了许多妩媚的韵味，将旗袍改成大襟上装，女性的敏感部位被遮盖了，而这遮盖岂止只是对女性身体的遮掩而已？假如仅仅从所谓的思想研究来论述中国女性的社会变迁，而不是从直感的形象来关照历史，读者是不大分得清女性解放之类的惑人口号实际表现出来的东西。但看了这些历史照片之后，你会渐渐觉得口号是有问题的。因为50年代以来，随着男女平等、妇女解放等观念的深入人心，中国女性的社会化参与程度是越来越高，但外形服饰打扮的粗鄙化程度也是越来越严重。在这部图册中五、六十年代，特别是“文革”十年的中国女性的扮相，真是到了没有扮相或不知道怎么装扮自己的地步。对照这一时期所谓关于女性解放的堂皇言说，的确让人感到一种无名的悲哀。

　　历史好像还没有走出一种轮回，1990年代的怀旧情调，在图册的美人身上又一次燃起了寻找昨天的热情。只不过有了前40年的惨痛经历，这些世纪末的女性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担惊受怕的了。最痛苦的事情都经历了，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大不了再穿上那些粗鄙的服饰罢了。只不过那时是以革命和解放的名义逼迫的，而今天再要以人民和底层的名义来强迫中国女性回归到革命时代的生活，大概也不是很容易的事了。这是翻阅《百年中国女性形象》图册给我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