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萨达姆被擒，对一部分伊拉克人民当然是好消息。讽刺的是，对大部分游击战士来说，也是好消息。英国《独立报》记者Ｒｏｂｅｒｔ Ｆｉｓｋ在现场采访时，有人这样告诉他，战士们现在可以走出萨达姆的阴影，光明正大地进行独立抗争。

　　另方面，美国政府和美国传媒却大肆宣传，随着萨达姆被捕，伊拉克从今可以迈向自由的康庄大道。可是，正当全球的目光聚焦在萨达姆一人身上时，伊拉克的现实情况却给模糊了，思维也变得简化了。

　　在伊拉克，死亡是生活的一部分

　　战前如是，战后也如是，不同的是怎样死去

　　张翠容

　　边境上的美国人

　　8月22日，再次乘坐飞机降落在中东地区，伊拉克已经结束主要战事。我并没有急着进入伊拉克，而是首先飞到黎巴嫩的贝鲁特，然后经过叙利亚，再到约旦的安曼，目的是要收集其他阿拉伯国家对伊拉克战事的看法。

　　叙利亚人似乎很关心美国下一个攻击的目标，会不会是他们的国家；黎巴嫩则比较复杂，有人暗地里高兴，希望可以借伊拉克危机摆脱叙利亚对黎国的控制，但有人，特别是在当地的巴勒斯坦难民却有忧虑，他们可能受到进一步的压迫，其百感交集的心情更不用说了。

　　无论支持或反对、高兴或愤怒，他们都不会如外界般乐观，正如一位专门研究中东政治思想的教授Ａｚｚｃｍ Ｔａｍｍｉ指出，他预测伊拉克将有更多动乱发生。

　　从黎巴嫩的真主党、巴勒斯坦的哈玛斯，到伊朗的什叶派圣战组织及四处流窜的阿盖达“基地”组织等，美国一一列到黑名单里去，要除之而后快。现在，沿着伊拉克边境可谓魅影幢幢，我在安曼准备租车前往巴格达时，当地记者便劝告一切要小心，战后的伊拉克比战时的伊拉克形势更为险峻。

　　在安曼的酒馆，我碰上英国第四频道电视台采访队，其中的摄影师Ｒｉｃｈａｒｄ Ｗｉｌｄ是一名剑桥毕业生，入行才两年，自告奋勇走上战场。当时我心里暗暗为他经验不足而担心，他的上头怎么给他放行？

　　他先出发，表示要视察环境。我数天后跟上，伊拉克司机驶来一辆大皇冠房车，如过往一样以生死时速直奔巴格达。

　　进入伊拉克的边境出奇地宽松，不见了以前伊拉克一批官僚，也没有了萨达姆画像，换来的是满脸稚气的美军。司机诚惶诚恐、一片惘然，不需要签证、不需要行李检查，更不需要行贿，但司机表示还未习惯，怎么前往自己国家要由美国人来检查证件？

　　死亡是生活的一部分

　　我下榻在第四频道电视台建议的一间三星级旅馆Ａｌ－Ｆａｎａｒ，门外一台大发电机，隆隆之声震耳欲聋，并且释放出一阵阵黑烟。巴格达比以前杂乱了很多，发电机到处可见，一天停电数次，令人烦躁。

　　我一到达旅馆，第四频道监制一脸哀伤地告诉我，Ｒｉｃｈａｒｄ Ｗｉｌｄ于前一天遇害了。当时他在一所大学门前进行拍摄，有人在他后颈近距离开了一枪。为什么？谁不愿见到记者在这里报道真相？

　　我心里激动不已，但我知道要把情绪按下去。在伊拉克，死亡是生活的一部分，战前如是，战后也如是，不同的是怎样死去。

　　我不禁跑到战前住过的大酒店Ａｌ－Ｍａｎｓｏｕｒ，想到那里的经理，上次他向我诉说了他与八岁儿子的动人故事。原来在过去经济制裁的十二年，美军不时偷袭，“呜”一个导弹飞过，他在屋内抱着儿子，叫他不要怕，这只是电脑上的战争游戏，孩子拍手，真的以为是一场游戏。即使战后，上空不时有直升机、战机盘旋，孩子们也一样好奇往上空望，拍手欢呼。但说故事的经理已经不在了，酒店亦给烧毁得焦黑一片。

　　酒店对面有一个教堂，正好在前伊拉克新闻局后面。战前我曾到教堂访问过一个天主教家庭，父母加三个小孩，其中有一对双胞胎，家境穷困。父亲表示没有钱，这里是他们惟一的家。结果，这个教堂给殃及池鱼，现在只剩下一堆瓦砾。酒店的守卫说：“他们都死光了！”

　　我不知道消息是真是假，但孩子们那双圆圆的大眼睛仍在我脑海里：上次临走时，预感后会无期，特意给他们买了好几盒朱古力，挥手作最后一次道别。

　　司机摇摇头说，伊拉克人命不值钱，萨达姆时代是这样，在美军占领下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带我回到他家里，拿出一支枪，说是自卫的。虽然美军一早要求所有伊拉克人缴械，但他们总会偷偷收藏起一支枪，表示用来应付抢掠暴徒，也是用来对付美军突如其来的搜捕。

　　没有了安全，没有工作，

　　没有干净食水，缺粮缺电

　　在街头，伊拉克人可以随时消失。一名持丹麦护照的伊拉克工程师Ｑ．Ａｌ－Ｓａｌｍａｎ，便曾在美军一个检查站附近给逮捕，并关押在一个与集中营无异的Ｌａｍｐ Ｌｏｐｅｒ拘留所，33天后给掷回在街头上，简单一声“对不起”了事。

　　国际特赦协会已开始关注此现象，今年7月于巴格达成立的“国际占领观察”（Ｉｎｔｅｒｎａｔｉｏｎａｌ Ｏｃｃｕｐａｔｉｏｎ Ｗａｔｃｈ）指出，如果美军的占领带来了人权侵犯与不公义的情况，这里的抵抗行动不会消失。

　　得到了自由，失去了主体，没有了安全，没有工作，没有干净食水，缺粮缺电。一名伊拉克老人家在美军的呼喝下排队领取救济金，他在电视镜头前大呼：“我们是动物！一头没有尊严的动物！”

　　与我住在同一酒店的英籍伊拉克女医生Ｙａｎａｒ无奈地说：“美国不明白，要恢复这里的秩序，不是多派军队，又或杀掉萨达姆，而是要让我们当家做主，尽快重建这个国家，恢复正常的生活……”

　　“可是，我们却没有自主权力，那个临时管治委员会，明显是美国的傀儡，伊拉克人不会相信他们，也不会相信美军完全为了伊人利益而开战，只要看看美国方面如何分配重建合约与处理这里的资源，即可明白，我们从来就不是自己的主人！”

　　医生指向对面的喜来登酒店，设在那里的美国Ｂｅｃｈｔｅｌ工程顾问公司已开始运作，该公司与美国共和党关系密切，八十年代曾是萨达姆的经济伙伴，现在在没有公开投标下，独占第一份伊拉克为期18个月重建合约，总值约七亿美元。

　　此外，美国副总统切尼曾经拥有过的工程公司Ｈａｌｉｂｕｒｔｏｎ也分得总值十多亿美元油管重修工作，这一切将由伊拉克石油收益中支付。

　　伊拉克公司只有配角的份儿，伊拉克人对此愈感不满。

　　“你不是美国人？ 太好了！”

　　我从酒店往外望，经常可以看到有美军装甲车经过，有些伊拉克人不敢不竖起大拇指表示欢迎，但装甲车走后，他们的大拇指就往下转，嘘声四起。

　　当我和一位意大利记者前往巴勒斯坦酒店途中，一位年轻人好奇地问意大利记者：“你是美国人？欢迎美国人。”当意大利记者表示来自罗马，他随即松了一口气，说：“你不是美国人，太好了！”这使我想起他们在战前表示支持萨达姆一样。

　　战前伊拉克人不敢说真话，战后也一样不敢说真话，谁当权就赞谁好。他们不是保持沉默，便是用暴力宣泄心中的不满。

　　原本如雨后春笋的伊拉克报刊，乃是时局的探热针，美国却忍受不了他们肆无忌惮的言论。最近由美驻伊代表布雷默宣布新闻检查令，控制不利美军占领的报道。有阿拉伯声音之称的半岛电视台更受到美方限制采访活动，伊拉克新闻工作者随即鼓噪，这与萨达姆当政时打压新闻自由有何分别？

　　此外，美方也向一个甚为活跃的和平组织“旷野之声”（Ｖｏｉｃｅｓ ｏｆ ｔｈｅ Ｗｉｌｄｅｒｎｅｓｓ）下逐客令，要求他们关闭在巴勒斯坦的办事处。其创办人之一的美籍人士Ｋａｔｈｙ Ｋｅｌｌｙ，最近遭到美国司法部起诉，指她在经济制裁期间，运送药物到伊拉克，违反了美国禁运政策。

　　当她离开伊拉克时，我曾访问过她。她说：“为什么美国向伊拉克投掷集束弹、贫铀弹杀害成千上万老百姓，乃是正义的行为；我们运送药物到伊拉克去救人，却是违法？”

　　事实上，现在伊拉克的医院，缺乏药物，也缺乏医护人员。巴格达中央儿童医院（战前名为萨达姆儿童医院）院长向我表示，受到上次海湾战争贫铀弹所影响的数十万计儿童，还没有办法医好，这次战争所造成的遗害，相信又会制造一大批癌症病人。

　　“我们是否还要感激占领者？”

　　战后的巴格达，治安混乱，街头上出现不少街童，其中一位叫阿穆德（Ａｌｍｏｕｄ）的孩子告诉我：“战争刚结束，有美军来孤儿院搜查，然后叫我们全部滚蛋，我们无家可归，惟有流落街头……”

　　他们受罪犯操控，从事各项犯罪活动，有些更染上毒瘾，还会绑架妇女，吓得我们女记者，见到他们就退避三舍。

　　一般老百姓不敢在街上流连得太晚，入黑前就赶快回家。我观察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些无家可归者爱躲到空置的大使馆栖身，中国驻伊大使馆便是其中一间。

　　中国大使馆受到战争破坏，只剩一个外壳，有数个痛失住所的，跑到中国大使馆作临时栖身之地，其中一个妇女还在大使馆诞下一名女婴呢！

　　临别依依，伊拉克人呢喃说：“我们多谢美军赶走萨达姆，可是，如果走了萨达姆，却迎来更多的萨达姆，我们是否还要感激这些占领者？”

　　一名什叶派人士一针见血说，美国不明白，我们不要萨达姆，但也不欢迎国家受外国占领，而现在主要的问题，就是占领！

　　现在，集结在边境的游击战士，磨刀霍霍，数目愈来愈大，组织也愈来愈多，如果有人认为伊拉克战争可带来中东地区的和平，现在我们是否应该来重新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