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主笔 许知远/文 人人都想知道萨达姆·侯赛因在过去8个月的遭遇与所思所想。12月13日的那一刻令世界大吃一惊,不仅因为保罗·布雷默的兴奋之语——“我们抓住他了”,更因为20世纪最后20年最重要的独裁者的流亡生活竟然以如此漫不经心的方式收场。 全球电视网反复播放着他蓬头垢面接受口腔检查的画面。他的确统治过伊拉克24年吗?他是发动两伊战争的军事领袖吗?他是那个1991年吞并科威特的胆大包天的入侵者吗?他是那个一心想统一阿拉伯世界的狂妄之徒吗?他的确拥有稍有不满就枪毙下属的残忍吗……他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可怜的老人,8个月前,他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4个月前,他的两个儿子在一阵乱枪中死去。 他是那么喜欢宽敞的空间,曾拥有遍布伊拉克的豪华别墅,但现在只能寄居在一间还不如一位普通美国大学生宿舍的地下室内,他甚至要学会像一个贫穷的学生那样生活,喝立顿红茶,自己下厨做简单的食品。他被迫放弃了多年的游泳习惯,不能穿戴那些考究的服饰,甚至不能经常洗澡;他曾经如此刻意地保持身材,并在他的追随者面前保持着一丝不苟的形象。至少,他拥有了足够的时间阅读,他一直是一位热心的读者,你甚至可以说他是一名文学青年(老年),他喜欢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喜欢所有关于丘吉尔的传记,他在巴格达的私人图书馆曾经收集了关于斯大林的所有著作。与这些西方现代文化中所表现出的伟大、坚强甚至残暴相比,他或许更喜欢阿拉伯世界那些动人诗歌。在内心深处,常常洋溢起成为一名作家的激情,他已经出版过两本匿名的小说,要不是这场“该死的战争”,或许第三部也已经完成。但现在,在流亡的夜晚陪伴他的是陀斯托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与几本阿拉伯诗集与75万美元现金。这200多个夜晚是多么漫长,它与《一千零一夜》中记载的传奇相去甚远,75万美元不过是肥皂剧《老友记》中一位演员一集的片酬。 这或许是20世纪独裁者最为屈辱的结局之一,堪与作比的可能只有墨索里尼,在1945年试图乔装通过游击队关卡未遂后,他的尸体被悬挂示众。而常常被描绘得很暴烈的萨达姆,却用安静的束手就擒结束了“萨达姆神话”,你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泡沫的破灭,在这一点上,他的确像墨索里尼,在不可一世的外表之下,是不堪一击的脆弱。这是反恐战争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也是伊拉克重建过程中的标志性时刻。比这更重要的意义是,萨达姆的衰落,在相当程度上意味着20世纪最后几位乌托邦主义者的“理想”逐一破碎。 不管是萨达姆还是仍在逃的本·拉登,用以解释他们行为的不是“文明的冲突”或是“伊斯兰文明的崛起”,它们不过是20世纪极权传统的延续,是法西斯主义、纳粹主义的结合体,它们都是乌托邦精神的极致表现。萨达姆试图顽强地将这种在20世纪造成极大悲剧的意识形态带入21世纪。多年以来,鼓舞他的是统一阿拉伯世界的梦想,是恢复伊拉克光荣的渴望,是为世界制定统一的新规则的期待。 像所有的极权统治者一样,他无比坚信,真理站在自己这一边,历史的车轮正在朝自己指出的方向前行,他几近病态地迷恋英雄的行为与名声。伊拉克到处挂着他各种造型的画像:田中劳作的领袖、参加工厂建设的领袖。从庄稼种植到核技术,这位总统先生都表现了他的充分兴趣和理解力——他是百科全书式的通才。他甚至开始将古兰经的原话当作自己的讲稿,把自己装扮成先知的模样。 致命的自负是导致20世纪主要灾难的源头之一,它使一些小人物获得了过度的信心,这种信心不仅迷惑了外部世界,甚至也迷惑了自己。出于这样的自负,萨达姆发动了两伊战争,在明显占有武器优势的情况下,他赔上了几百万条生命,而且一无所得;紧接着,他又相信入侵科威特不会激起世界的反应,结果这被证明是20世纪最愚蠢的侵略行为;即使在2003年初,他似乎仍有机会,但再次失去……在大部分时刻,他依靠神智不清作出决定,不过他可以用神秘化来掩饰自己的愚蠢。 萨达姆·侯赛因被捕的场面,证明了伊拉克的超级领袖是一个泡沫,或许很快,人们将证明本·拉登领导的恐怖组织是另一个泡沫,他们都将和2000年4月的纳斯达克指数一样迅速下跌。它提醒我们,需要防止任何形式的“致命自负”的崛起,它们一样可能创造出更多的乌托邦,并可能拥有更令人信任的面纱。 萨达姆的“罪与罚” ■本报记者 邵颖波 综合报道 对于一些人而言,萨达姆没有选择有尊严地离开是一个错误。18日美国《纽约邮报》的独家新闻说:萨达姆面对侦讯官表现极其傲慢,声称自己从未投降,现在依然是伊拉克国家的合法总统,并且放言如果他还能参加竞选,肯定可以再次成功。或许从惊恐中回过神来的他真就这么以为,但那些对他抱有同情的人仍无法因此而原谅他,他们认为他应该英雄般地死去。 12月16日,萨达姆的堂兄——原先的仇人和叛将——已经逃到约旦的马吉德在接受采访时说:“我多么希望我手中还握有重兵,那样我将率领大军杀回巴格达。”这个顽固不化的伊拉克人看到蓬头垢面的萨达姆出现在世人面前非常难过,认为美国人没有给他作为一个国家总统应有的尊严。一句话,他认为萨达姆丢了伊拉克的脸。 但是,更强烈的舆论认为,能够公开审判萨达姆是伊拉克目前所能遇到的最好的一件事情。这不仅仅是出于不可抑制的复仇心态,更重要的是,只要萨达姆能够活着,他就一定能够成为一出历史剧的主角,这出戏剧的主题是关于一个国家的重生以及现代法治系统的建立,经受了长年独裁专制的伊拉克人民现在正需要从活生生的现实当中学习这些东西。 正在积极筹备的这一出大戏因为演员太多,剧情过于复杂而充满了不确定性。人们对它的种种猜测和分析甚至超过了战争本身。 拿破仑说,被赶下台的统治者,很少有哪一个不是罪有应得。作为被告的萨达姆将被指控多项罪名,有关他犯罪的证据可能会需要一个大一点的仓库来储存,其中就包括他在被捕时随身携带的那一大箱子绝密文件,这些文件可能证实他和战争结束之后发生的那些恐怖袭击有直接的关系。在反人类罪、战争罪这些大而不当的罪名之下,可能不会有谁能准确地记得那些死难的科威特人和库尔德人的名字,如果按照刑事法律的复仇精神,萨达姆当然会被判处几百个死刑,但这个结果对于那些受害者来说为时已晚。 关心萨达姆是否会被送上绞刑架的问题和另外一些问题紧密相关,这就是在什么地方审判?由谁审判?使用哪一种法律和程序,由谁来辩护等等。虽然对于萨达姆的正式公开审判估计至少要等到六个月之后,但是各种各样的预测很早便开始了。这些预测被每天不断刷新的新闻报道证伪,又在证伪的基础上产生新的预测。 最早提出要对萨达姆进行审判的是伊拉克的临管会,伊朗和以色列之后也提出了要求。此后,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更加广泛地展开,而其中要求建立国际特别法庭的呼声最高。在我们周围,法学家们以公正的名义开列了诸多理由,其中之一就是认为由伊拉克人自己组成法庭进行审判肯定无法避免复仇。而由美国人主导这场审判更是存在“胜者司法”的巨大嫌疑。已经退了休的马哈蒂尔先生认定这一事实必然发生,因此就在东京的一个经济论坛上开始了他一贯的冷嘲热讽。 每一个发出声音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但并非所有人都出于对独裁的愤怒。政治家的动机往往是出于对“参与权”的争夺,然而在接下来的故事当中,这些人或者他们代表的国家加入审判者的行列已经几乎没有可能。因为在这场战争之前,联合国就已经被抛在一边,现在他们不能指望联合国再来通过一个决议建立起一个特别法庭,一个像前南特别法庭的机构必须得到美国的同意。处理卢旺达或者索马里事件的方式至少从目前来看也不适宜伊拉克,这是学者以及分析家们必须接受的事实。作为政治家,可能应该致力于心平气和并积极主动地去争取一个观察员的位置。 伊拉克临管会轮值主席哈基姆17日说:“他(萨达姆)将接受审判,此后我们将本着公正的原则,并由法院做出决定。法院在审判过程中将会听取萨达姆所有罪状的证词,同时也会提审一些阿拉伯复兴社会党的成员。之后他们将根据国际法律准则做出决定。” 而在15日,布什是这样说的:“美国将与伊拉克人共同商讨如何对被捕的伊拉克前总统萨达姆进行公开审判, 我们将同伊拉克人一道研究审判他的方法,这个方法将会经得起国际社会的检验”。 至少到目前为止,情况就是这样。 预测审判,其实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想想看,真正能够宣称已经进入了现代法治社会的国家在这个世界上才有几个呢?人们怎么能指望整个世界都已经处于一个成熟的法律环境当中了呢?我们把国际法理解为全人类共同的法治思想的结晶,理解为人类普世价值的集中体现并没有任何错误,但是在这之外还必须了解到的现实是,所谓的国际法不过是由一些公约、条约、惯例以及各种各样的文件组成,而且世界上并不存在一个凌驾于所有国家之上的、能够独立保障实施它们的机构。关于国际法的实施最终都是由各个国家之间的相互妥协来完成,它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国际政治的一部分而已,在这样的现实之下,谁都不可能断言它可以确定不移地按照某一种程序毫无偏差地走下去。 关心萨达姆命运的人现在脑子里会有很多联想,近的会想到米洛舍维奇、泰勒,远的还能想到上面提到的那位说过很多名言的拿破仑,只不过现在已经不再有人使用流放这种刑罚了。布什希望判处萨达姆死刑,而布莱尔则表示不会参加任何可能导致萨达姆死刑的审判,这一切最终将决定于取得权力的法庭,而法庭则会审时度势。 那么对于萨达姆的审判,人们应该期待些什么呢?或许用得上那句老话:过程比结果更重要。这个过程就像一块磁石一般紧紧地吸引着每一个人,从中领略关于人类、关于国家、关于如何防止独裁导致的悲剧重演等等最为重要的意义。它是一个不错的课堂,可以让人学习。但它不同于大学,大学课堂上老师总是告诉你正确的东西,而在这里,每一个问题都有可能得出错误的答案。 会不会有人比萨达姆本人更加恐惧这场审判呢?尤其是在伊拉克法官做出公开、公正并且严格符合法律精神的承诺之后。 担心找不到萨达姆犯罪的直接证据,或者审判不能提供清楚确凿的东西来证实“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存在只是人们容易联想到的问题之一。而在过去30多年当中与萨达姆有染可能会成为一些看起来与此无关的人的心病。《半岛晨报》上的文章已经开始披露奉行“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这一国际政治策略的老布什与萨达姆交往的过程。在两伊战争期间,美国是怎样支持萨达姆的?这个问题将来一定会被提出。当然,还有更多类似的事情发生过。人们可以期待有尽可能多的罪恶被连带在一起受到审判。就像法国著名律师雅克·韦尔热15日警告的那样:指控有可能会牵连那些曾经一度帮助过萨达姆的西方领导人。如果萨达姆被审判,并被当作一个人所厌弃的落魄者来对待,显然他的辩护律师将不得不说,但是这个家伙是所有西方首脑们的朋友。他不仅仅是他们的朋友,还是他们的盟友。 最近的消息说,韦尔热现在已经接受了阿齐兹家人的聘请,这位特别热衷于为臭名昭著的人作辩护的律师肯定会参与到这场审判当中。类似出人意料的事情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们还会听到不少,但是这些过分戏剧化的因素或许会干扰人们对于大势的研判,干扰人们发现其中真正有价值的进步以及未来伊拉克的走向。至少,伊拉克人民不把其他国家希望在审判中得到的东西当成自己想要的东西,支持倒萨的人最终希望得到的是民主和自由,他们期待审判能够帮助他们找到实现自己愿望的方法。 19日的消息说,一些准备参加审判的伊拉克法官现在已经开始接受培训,此前的消息是美国中情局已经组成了一个庞大的侦讯队伍,不仅有侦讯专家,而且还有心理学家和算命大师。他们会使用除了拷打之外的一切手段来撬开萨达姆的嘴。而萨达姆的长女拉吉达正在研究相关法律准备去探望自己的父亲,她表示一定会为萨达姆请到最好的律师。相关的信息源源不断,这些都增强了我们能够了解事情真相的信心。如果这场审判最终能够达到让我们了解真实世界的目的,那就已经足够令人欢欣鼓舞了。 在接到逮住萨达姆的消息之后,激动万分的布什发表了自己的讲话。他说,对于大多数希望享有自由的伊拉克国民来说,萨达姆的被捕进一步确保了酷刑和秘密警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事实上,要想确保这个预言成为现实,对于萨达姆以及其他人的审判确实至关重要。即使它可能不会是完美的现代司法的演示,尽管人们对于什么是真正的国际司法标准还莫衷一是,但是至少它可以告诉人们首先应当抛弃什么,而这对于伊拉克国家将来的宪法以及由宪法所确定的国家政治会有巨大帮助。 转自搜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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