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首位累倒在阻击禽流感一线的医务工作者,死后留给家里的是压箱底的一叠病历和数千元债务
本报记者 刘炳路
湖北松滋报道
2004年2月18日,农历正月二十八,是湖北省松滋市新江口镇兽医陈远蔚的生日,一盏长明灯点亮在他的遗像前。10天前,即将年满58岁的陈远蔚因阻击禽流感劳累过度诱发心脏病辞世。
“荷花冲村鸡鸭死亡确诊为疑似禽流感了,赶紧联络咱们的人员对家禽做免疫接种。”2004年2月6日上午8点,湖北省松滋市新江口镇畜牧兽医站,副站长陈远蔚接到站长贾春波的电话。
此前的1月底,松滋市陈店镇荷花冲村3组陆续发生鸡鸭死亡事件。疑似禽流感疫情被确诊后,共有3个村745户村民的两万多只家禽,需要全部进行疫苗注射,并需要对4.5万平方米范围进行消毒。
当时与陈远蔚同在办公室的兽医尤革清回忆,接到电话时,她和陈副站长都知道事情的紧迫性。尤革清说,陈副站长立刻逐一联系了20多名防疫人员,并和几名防疫人员取来免疫药品和器材。
“小尤,咱俩换一下,你替我值班。”尤革清回忆,当日下午两点陈副站长忽然对她提出换班要求。尤革清说,按照兽医站值班表,6日,陈远蔚值班,他只需在办公室接听疫情报告电话就可以了,而换班后,陈远蔚就要上前线了。
积劳之后在家中猝死
青岭村委会主任周用海当天晚上发现一个细节,陈远蔚工作时穿着厚厚的棉袄,但还是一个劲打寒颤,身子不停地发抖。
下午4点钟,新江口镇召开的全乡家禽免疫工作会议结束,对疫苗接种工作进行了分工,20余名防疫人员分成三组,分赴三个村庄进行免疫,陈远蔚带领6名兽医防疫员,来到了路途最远、工作量最大的青岭村。
青岭村委会主任周用海告诉记者,陈远蔚一边跟着周用海对各个小组的免疫情况进行巡视,一面帮助其他兽医进行疫苗的接种。
周用海当天晚上发现一个细节,陈远蔚工作时穿着厚厚的棉袄,但还是一个劲打寒颤,身子不停地发抖。见此情况周便立刻拉陈远蔚进屋休息。周用海回忆,陈远蔚听到他的建议后一下子瞪起了眼,“那哪行?我是主管业务的副站长,能不跟着他们一起(防禽流感)吗?”说着,陈远蔚拾起一个摩托车头盔戴在头上,用做防寒护具。
周用海告诉记者,陈一直戴着头盔工作到次日凌晨5时。其后,陈远蔚等兽医回到镇上,在一家小吃部“过早”(在外面吃早饭,当地一个习惯),新江口镇分管农业的副镇长牟桂林对陈远蔚说:“老陈,你还行吗?”陈远蔚回答,“行”。
饭后,天还没有亮,陈远蔚对杨海炼、韩昌池、周远榜三名20多岁的兽医说,“现在回去不安全,你们都先暂时到我家去吧。”由于陈家没有多余的床,陈远蔚就陪着三名小伙子聊到天亮。
三人走后,陈远蔚就接到群众报称陈家冲村的猪死了,他马上赶到农户家里检查。直到晚上7点钟,陈远蔚才回到家。
9点10分,在外屋看完电视的陈妻黄妈回到房间见老伴蜷着身子,并没有脱衣服,陈远蔚问老伴,痰盂拿进来了吗?黄妈说,拿进来了,陈远蔚就下床大便。
黄妈回忆,其实那时候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厕所就在屋后,平常时只要没脱衣服,老伴都是到厕所大小便。黄妈说,她没有多想就睡了。
直到8日凌晨1点钟,黄妈被老伴的鼾声吵醒。黄妈说,老伴平常时打鼾声很小,那天很响,黄妈一骨碌坐起来,拍着老伴喊着“远蔚”,没有应声,“远蔚……”
黄妈哭了,她告诉记者,老伴知道她胆子小,她呼喊老伴从来不用第二声,老伴就会答应。“他真的睡着了,连句话都没有跟我讲。”
村民趴在他遗体上哭泣
陈启彪来到陈远蔚家,见到陈远蔚正在输液,陈远蔚问陈启彪什么事,陈启彪半天没讲。结果,陈远蔚自己拔掉了针头,“说,你不说,我直接去看?”
“工作事无具细,高度负责。”陈远蔚一位同事这样评价陈的工作。贾春波说,陈远蔚主抓防疫家畜禽治疗等方面的业务工作,但基本不用贾操心,陈的业务开展的都会很顺利,工作也很细致耐心。
青岭村村委会主任周用海还是提到了陈远蔚工作的最后的那个通宵。周说,在对该村的家禽进行注射时,一户养了18只鸡的村民拒绝注射,陈远蔚了解到这个情况,立刻前往该村民的家。
见到该村民后,陈远蔚就说,我给你讲个故事,说从前有人养了10多只鸡,但没有拦起来(圈养),他的鸡经常吃别人家的庄稼,人家让他拦起来,他就是不肯,被吃庄稼的那一户就说了,那我给你拦总行吧?我说你是“一嘴抓心,两抓扒根”,再不免疫,就会既抓了国家的皇粮,又扒了全家人的性命。
听了陈远蔚一席话,该村民笑了,说,陈站长,我跟你一起抓鸡去,结果,该村民还跟着兽医到其他的村民家一起抓鸡和做思想工作。
陈远蔚一位同事还讲了这样一件事。1996年,当地一村民家的牛得了5号病,按照有关规定,应该进行无害化处理。时任站长找到该村民还没讲几句话,就被该村民顶了回去,气得该站长只好甩手走了。陈远蔚用了近7个小时给该村民做思想工作,最后,终于说动了村民。
陈启彪,是新江口镇同兴桥村的村民,他说,他永远忘不了陈站长。陈启彪共找过三次陈远蔚。其中一次是,陈启彪家三只猪不欢实,陈启彪来到陈远蔚家,见到陈远蔚正在输液,陈远蔚问陈启彪什么事,陈启彪半天没讲。结果,陈远蔚自己拔掉了针头,“说,你不说,我直接去看?”
陈启彪说,陈远蔚一边扶着猪圈的墙,一边哆嗦着手给他们家的猪打针。让陈启感动的是,陈远蔚看到他家的生活条件不好,从不收诊疗费。陈远蔚病逝后,陈启彪趴在陈远蔚的遗体上哭起来,并和陈远蔚的弟弟亲手给陈远蔚擦身。
同事把他当做父辈
贾春波在陈家一直住到陈的去世,他比陈小24岁,他说他把陈当父辈看,而一有几天不见陈就会经常念叨。陈远蔚一名年轻同事说,他们这个单位就好像是一个大家庭,陈远蔚就是家长。
“我没有感觉到老陈的离去,我觉得他还活着。”新江口镇兽医站站长贾春波说。2003年1月4日,家在30公里外洈水镇的贾春波调到新江口镇兽医站当站长,刚到没几天,陈远蔚见贾春波每天骑着摩托车几十公里上下班很辛苦,就主动跟贾春波说:“我家还有个阁楼,你要不嫌弃,回不去就到那睡吧。”
这让贾春波很感动。他说,他本来想租一个房子,但考虑到每年的租金要3000元,而自己每月的工资加奖金还不到700块,怎么住得起?更让贾春波感动的是,每次跟陈远蔚回到家,陈远蔚都会先给他泡上一杯茶,然后给他打洗脸水或者洗澡水。
贾春波在陈家一直住到陈的去世,他比陈小24岁,他说他把陈当父辈看,而一有几天不见陈就会经常念叨,一次他和两名同事到武汉出差,就三天,每到吃饭时都会跟另两名同事说,这几天不见老陈还真想念他啊,另两名兽医说,“光你想?我们也想。”
让陈远蔚同事记忆深刻的还有一件事情。去年,畜牧体制进行改革,免疫检疫程序有些变化,63岁的老兽医魏开伏拿着《免疫证》《产地检疫证》和《屠宰证》就是不知何时该发哪张,同时发放是如何一个顺序,一遍遍,魏开伏总是弄错了,陈远蔚就再手把手地教他。
陈远蔚一名年轻同事说,他们这个单位就好像是一个大家庭,陈远蔚就是家长。
“陈副站长很幽默,讲话总带顺口溜。”兽医尤革清已经是一个七八岁女儿的母亲了,她说,她有时还像个孩子似的托腮听陈站长讲话。但前提是,大家必须先把工作搞完了,否则陈站长不跟别人多一句闲话。死后留下数千元债务
在陈远蔚去世后,家里人翻遍了箱子,也没有找到一件较新些的衣服,陈远蔚三个徒弟看了,抹着眼泪跑了出去,给他们的师傅带回一件新衣服。
生活中陈远蔚陈远蔚一直很节俭。实际上,陈家并不富裕,反而看上去还很穷。家里三层小楼是花1万多元盖起来的,空空荡荡。
陈身体不好,胃口不好,早在四年前,陈家就专为陈远蔚订了一份牛奶,但中间停过多次。最长的一次,2002年下半年到2003年的10月份都没有订过,黄妈说,当时是为了省钱,装修房子给儿子娶媳妇。直到去年11月份,儿媳妇怀孕,才又订了两份牛奶,一份陈远蔚喝,另一份给儿媳妇,但今年春节前,牛奶再次停订。
陈远蔚的节俭还表现在穿衣服上,黄妈说,至少10多年了,没有添过新衣服。在陈远蔚去世后,家里人翻遍了箱子,也没有找到一件较新些的衣服,陈远蔚三个徒弟看了,抹着眼泪跑了出去,给他们的师傅带回一件新衣服。
但是,陈远蔚喜欢买书,在妻子看来还有点“奢侈”。在陈家的书架上,衣柜里,写字台上,到处都是关于兽医和医学方面的书籍,陈的儿子说,都是他爸爸买来看的。黄妈则证实,常常她一觉醒来了,看到陈远蔚还在看书。
贾春波说,虽然他注意到,陈家一直在家“过早”。但是他和陈远蔚一起吃饭,陈远蔚总是抢着付钱,两人就争,到最后,甚至演变成了赛跑。
黄妈告诉记者,陈远蔚没有给家人留些什么东西,除了几千元的债务。
压在箱底的一叠病历
陈远蔚去世后,他儿子陈鹏从箱子底翻出一叠病例,从上面的记载可以看出,陈远蔚曾患过胃穿孔、肺结核、胃病、心脏病等病。
从不把病情跟别人讲述,但实际上陈远蔚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
陈远蔚去世后,他儿子陈鹏从箱子底翻出一叠病例,从上面的记载可以看出,陈远蔚曾患过胃穿孔、肺结核、胃病、心脏病等病。
黄妈证实,陈远蔚经常吃药,她一般也不问,“问了也不说。”黄妈说,关于工作上的事和自己的病,他从来不跟她说,黄妈掉着眼泪说,因为自己胆子小,老伴即使病得很难受,表面上也不会露出任何的难色。
贾春波说,陈远蔚不光瞒着家里人,也从不对同事们讲,但大家都能觉察得到。夏天六七月份,其他同事都穿单件衬衣,陈远蔚还得穿毛衣。
黄妈说,因为老伴怕冷,他们睡觉要“脚对脸”,老伴的头部在她的脚处。贾春波说,实际上,像陈副站长这种情况,每年报上两千块钱的医药费,绝对没问题。事实上,贾等其他同事都证实,陈远蔚没请过一次假,也没有报过一分钱的药费。
陈鹏哭着说,为了他和他妈,他爸吃了太多的苦,人也很瘦。从陈家摆放的陈远蔚的遗像上,看得出陈远蔚的脸消瘦,陈鹏说,他爸爸高1米75,还不到110斤。
本来答应今年退休
因为陈远蔚的身体不好,黄妈和儿子陈鹏经常劝说他退下来,经常有当地的个体养殖户找上门提出聘请陈远蔚为兽医顾问,都被陈拒之门外。
现实生活中,陈还用自己做事的原则来要求家人。黄妈说,那时候她还没有下岗,在动检站工作,一看到黄妈晚去和早回,就会大发脾气,“连正常的工作时间都不遵守,还怎么会好好工作?”
陈对妻子说,上班应该早到,下班应该晚退。陈鹏则说,自小很少和父亲谈天,“他太严格”,陈鹏说,直到父亲走了,才知道自己的父亲有多么的好。
今年30岁的陈鹏在松滋计量部门工作,他说,初中毕业时,他就不想上学了,但在父亲的逼迫下,硬是读了高中,没有考上大学,陈远蔚又借钱让儿子读了自费大学。
因为陈远蔚的身体不好,黄妈和儿子陈鹏经常劝说他退下来,经常有当地的个体养殖户找上门提出聘请陈远蔚为兽医顾问,都被陈拒之门外。
贾春波说,陈远蔚是站内34名兽医中的权威,是唯有的两名兽医师中的一名,凭此,退居二线,拿一份退休金,再到专业养殖户处拿一份工资非常容易,而且工作还要比在站内轻松。
黄妈说,在她的一再劝说下,陈远蔚答应今年退休,但绝不到个体养殖户那里干活。
禽流感发生后,黄妈担心老伴的身体,便逼着老伴提前退,陈远蔚说,正在这种关键时候,我不领着他们干,怎么防禽流感?直到现在,黄妈还有些埋怨老伴,“要是听了我的话,你怎么会累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