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与“磕头机”共生 摄影/启明 | 刘德天与黑嘴鸥 | □本报驻京记者 孙亚菲 这里是渤海最壮美的一段。 辽河的入海口,巨大的喇叭形。从辽河平原缓缓淌过的盘锦河、大辽河、饶阳河等20多条河流,在这里交集、汇合,欢快地扑向海洋。 这里有世界上最大最典型的滨海湿地。 丰润的河流携带泥沙奔腾而来,经过千百年的冲刷沉积,形成巨大的滩涂与沼泽,绵延118公里的海岸线,20多万公顷的浅海滩涂,100多万亩苇田。这里曾是辽宁的“南大荒”,却有中国乃至亚洲最大、世界第二的芦苇群落。1988年,这里挂牌:双台子河口国家自然保护区。 这里曾是禽鸟的天堂。 三五月间,数以千万计的候鸟南来,茫茫海滩上,浩浩苇荡间,鸥燕合鸣,鹤翔鹭飞,一派繁盛祥和。 这里也曾是渔民们的乐园。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临水而居,渔歌唱晚。近海丰盛的水产,哺育了一代又一代海边人家。 然而,一切都在悄悄改变。 沧海变桑田? 人们“战天斗地”,令烟波浩淼的芦苇荡,变成板结的稻田,再到蟹田虾场。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描写的是芦苇繁茂的景象。然而,早春二月,行进在这片芦苇的故园时,却不见苍苍蒹葭。路边几枝枯败的芦苇在寒风中招摇,灰蒙蒙的天空中,一只苍鹰侧飞,有意无意,配合着汽车前进的速度,像一只摇曳的风筝。 春的气息,被阻隔在一望无际的荒原外。 还有十来天,丹顶鹤、黑嘴鸥、大雁就将从南方飞来,芦苇尚未抽青,它们的栖息地在哪里? 同行的环保志愿者李东平介绍说,这大概是保护区一年中最荒凉的时节。苇芽一般在三月初破土,届时原野一片葱绿;到了夏季,芦苇逾人高,碧涛翻滚,蔚为壮观;秋季时美到极致,芦花如云纷飞,烟波浩淼,宛如仙境。 “可惜,辽河东岸,这样的壮丽场景不多了。”他沉重地叹息。 从盘锦到辽河入海口东岸,距离不到30公里,行程半小时。靠近城市,带来的是福,还是祸? 1980年代末到1990年代初,盘锦各地“大搞农业开发”,这里成为“重点”,120万亩荒原湿地被围垦,近40万亩苇田改造成稻田,整个芦苇区变得支离破碎。 “有时候走在路上,一边是绵密浩瀚的芦苇,而另一边却是低矮稀疏的稻田,那感觉非常奇怪,好像看到一个美妙的女子,生生被剃了阴阳头。”李东平慨叹,“且不说大面积苇田遭到破坏后引起的生态失衡,单是自然景观,损失就无法估量。” 在一块刻有“赵圈河”的木制路标前,汽车慢了下来。这里是保护区的腹地,昔日芦苇最壮美之处,“潮汐涨落,蒲苇扬花,雁去鹤归,草莱未垦”,写的就是赵圈河的胜景。 1990年代初的一天,这里几万亩芦苇被推倒,沼泽被填平,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水稻青苗。可是,娇嫩的水稻无法从繁育芦苇的土壤里充分吸取养分,多年歉收之后,稻田再次被人工分隔成块,作了蟹田虾场。 高高的土坎让湿地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旱田。养蟹人培育蟹苗,也需要用水泵从浅海汲水。由于养殖利润丰厚,近海10多万亩滩涂,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被改造成致富的场所,虾蟹的乐园。 保护区内,人类“战天斗地”留下的“胜迹”随处可见。 横贯东西27公里的拦海大坝上,“大洼三角洲农业综合开发竣工纪念碑”孤独矗立,尖利的塔尖直刺苍穹。 而大坝本身,也是人类拦海造田的产物。坝内,被阻隔了水流交换的湿地日渐失血;坝外,泥沙沉积,沧海桑田。 生态被急剧改变。碱蓬消退,杂草丛生,野兽奔走,鸟儿迁徙。盘锦政府曾为保护濒危的黑嘴鸥,拨出410万元专款,沿坝规划了5700亩土地作为它专门的保护地,然而这种敏感的小鸟“不买账”,全部飞走,一只不留。 红海滩兴废之谜 红海滩,因人而兴,又因人而废。这场莫名的兴废背后,是怎样的生态改变? 拦海大堤的外侧滩涂,生长着一种奇特的植物:红色翅碱蓬。它株小、个矮,均匀密布,连片生长,随着时令变化由绿转红。 大坝修建前,翅碱蓬散布于近海,零零星星,不成规模。大坝建成后,辽河裹挟而来的泥沙在此沉积,加上渤海潮汐的反复浸泡,孕育出最适合翅碱蓬生长的环境。从1990年代开始,翅碱蓬迅速生长、蔓延,最盛时,78公里的海岸线上,9万亩的范围,都长满了这种红艳欲滴的植物。 “红海滩”因此得名。当地人为这片绝美而兴奋。有人说,如果不是亲见,没有人能想象,9万亩鲜红的翅碱蓬,是如何铺天盖地的广阔,摄魂夺魄的壮美。 “即使身临其境,也很难用语言来描摹它的美,如果非要形容,就是美得炫目,甚至窒息。”一位当地人说。 每到夏秋之交,翅碱蓬成熟的季节,红海滩赢来游人如织。这里,成了渤海湾的奇景,保护区的名片,盘锦人的骄傲。 谁也没想到,2001年9月,这片土地遭受了灭顶之灾。 保护区滩海管理站饲养员刘子向,见证了红海滩凄美的绝唱。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两场大雨过后的一个清晨,早早起来给鸽子喂食的他,看到了梦魇般的一幕:翅碱蓬整片整片瘫倒在海水里,枯黄替代了殷红,整个海滩一片死寂。 很快,保护区的技术人员来了。经过几天忙碌后证实,除大堤南部一小块区域得以幸存外,几万亩翅碱蓬“全军覆灭”。 不仅是盘锦,整个辽宁,都为红海滩的突然消亡而震动。 省市生态环保专家十余人很快进驻滩海管理站,花了近一个月时间进行研究,最后得出结论:翅碱蓬大面积死亡,是由于1999年和2000年两年大旱,土壤积累盐分过多,大雨让盐溶解后,使得近海水域盐分高达40‰左右,让只能在17‰左右盐碱度里生长的翅碱蓬,不耐其咸而亡。 然而,《盘锦日报》主任记者、黑嘴鸥保护协会会长刘德天却质疑:如果是这样,那么同时遭受海水浸泡的南面红海滩,为何没有消失? 他决心揭开这个谜。在多次实地考察后,他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他说,“罪魁祸首”其实是红海滩中的两个钻井平台。 大约在10年前,辽河油田在拦海大堤外分别建了两个钻井平台,两条通往平台的矿渣路形成“T”形,客观上成了建在水中的两道堤坝。 “‘T字坝’使得流向东岸的辽河水流速变缓,增加了泥沙沉降的机会,原来‘T字坝’北岸的海滩逐年快速增高,潮汐和辽河水,很难再浸泡到翅碱蓬。”刘德天认为,事实上,一些翅碱蓬在三四年前就开始衰败,2001年达到极限,两场大雨,不过是加速了它的全面灭亡。 红海滩,一个短暂的神话,因人而兴,又因人而废。 尽管刘德天的观点引来了一些反对之声,但没有人可以否定,工业的扩张,越来越严重地影响着这片土地的祥和安宁。 保护区内,一种被当地人称为“磕头机”的大型原油采掘设备比比皆是。听不到鸟的清鸣,甚至听不清人声,漠漠旷野,惟有机器隆隆轰鸣。 究竟有多少“磕头机”? 双台子河口自然保护区管理处副处长李玉祥告诉记者,保护区面积达12.8万公顷,幅员辽阔,实在难以统计。他们曾通过卫星遥感技术拿到保护区内的油井分布图,细数下来,数量逾千。 “但那并不准确,有的时候,一个点上多达三五口油井。”他说。 油井所在之处,不仅要划出一大块地做钻井平台,更关键的是,要修路。或长或短的道路把完整的湿地切割得七零八落。这可能引发湿地生态系统的改变。另一方面,钻井废弃物也可能污染水质和土壤。 与生态保护完全背道而驰的工业作业,为何能堂而皇之进入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李玉祥解释,保护区内的油井分两种情况,一种是1970年代辽河油田开发时就有的,而保护区成立于1985年,1987年才配备管理人员,到1988年升级为国家级保护区时,区内已经钻井林立。 但他也承认,更多油井,还是在保护区成立后进入的。“我们势单力薄,人家根本不听你的,自己就闯进来了。”管理处为此与辽河油田多次发生龃龉,最后往往不了了之。 这种情况到1994年《自然保护区条例》颁布之后才有所改善,从那以后,辽河油田需要在保护区内建油井,会给管理处打报告,征得上级林业主管部门同意后再进行。 “可是实际上直到现在还有一些公司不买账,硬干,抓住了再说,弄不住的还干。”李玉祥满脸为难地表示,“一方面是地方经济要发展,一方面生态平衡要维护,怎么把握?也许不是一天两天能够解决的问题。” 那些被掠去了家园的鸟儿…… 这是不协调的一幕:被“磕头机”的钢筋铁臂环绕在芦苇荡里的丹顶鹤,怯生生地接近油井,找一些淡水喝。 芦苇砍掉了,丹顶鹤飞走了; 大坝修成了,黑嘴鸥迁徙了; 红海滩消亡了,连野鸭子都少了。 辽河三角洲的鸟儿,品种数量都在急剧下降。去年3月4日,滩海管理站饲养员刘子向听到了越冬而来的丹顶鹤的第一声鸣叫,他每天都到滩上去,数丹顶鹤的数量,最大一群是64只。而前年,是82只。 “越来越少啦。”他喃喃自语似的,“今年呢,今年又会是多少?” 在黑秃秃的海滩上,刘子向还喜欢做一件事:看翅碱蓬发芽。他不肯相信,仙境一般的红海滩,就这么回不来了? 海水带着翅碱蓬的种子涌上滩涂,有的落地发芽,长出两瓣豆芽似的新叶,但还没等到淡绿转为深绿,睡醒的海蟹就成群结队从洞里爬出来,吹着泡泡,几下就把新芽啃个精光。 2003年,因为海蟹,翅碱蓬在幼苗时就损失殆尽。 “以前也有海蟹,为什么翅碱蓬能长成红海滩?”刘子向问自己。后来,他终于想明白了:以前种子多,海蟹啃食后,剩下的还足以成滩;而翅碱蓬大量死亡后,种子稀少,还不够海蟹的“口粮”,哪还有剩下的?没有植物荫庇,浮游生物减少,虾、蟹、贝类也跟着减少,鸟儿也就不来了。 “自然界的生物链是多么脆弱!一旦被打破,就再难恢复了。”从1990年起就投身黑嘴鸥保护事业的刘德天由衷地感叹。 濒临灭绝的黑嘴鸥,1871年由法国传教士司温侯为其命名;之后,人们花了100多年时间,才于1990年追踪到它的栖息地———盘锦。2002年,鸟类学家的调查显示,全世界仅余7000只黑嘴鸥,而盘锦就有5020只,占70%以上! “翩翩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这种叫声清亮、体态灵秀的鸟儿,喜欢在稀疏的翅碱蓬地内筑巢,在沿海滩涂觅食。盘锦这块世界上最大的滨海湿地,自然成为黑嘴鸥生生不息的乐土。 然而,随着人类的频繁活动,黑嘴鸥的家园越来越不安宁。 拦海大堤恶化了它们的生存环境,接着,大洼三角洲平原水库的修建,侵占了两万亩黑嘴鸥的栖息地,它们被迫向辽河西岸迁移。而随着红海滩的消失,黑嘴鸥在辽河东岸最后一块活动地也没有了。 恶果几乎立竿见影。2003年6月的统计中,黑嘴鸥成鸟数量仅为2930只,比2002年少了近一半! 在辽河西岸的南小河地区,黑嘴鸥最后的栖息地,虾农们围海育虾,倒灌进的海水,淹没了五六百个黑嘴鸥巢穴,许多雏鸟被淹死,鸟蛋被捣毁。说起这件事,刘德天就悲从中来:已经岌岌可危的生物物种,人类为何还要苦苦相逼? 海洋监测专家说,作为丹顶鹤繁殖的最南端,亚洲最大的芦苇产区,盘锦适宜丹顶鹤繁殖栖息的湿地面积,已由505公顷降到135公顷;从以前栖息100只,降到30只。刘子向说,2003年在盘锦越冬的,不超过10只。 在保护区经常会看到这样不协调的一幕:被“磕头机”的钢筋铁臂环绕在芦苇荡里的丹顶鹤,怯生生地接近油井,找一些淡水喝。 这种优雅、好静、警惕性极高的飞禽,似乎已接受了人类侵入自己家园的事实,无奈地做出妥协。 ———这脆弱不堪的生物链,哪天再会断裂? 有多少毁坏的可以重来? 盘锦湿地面积减少了60%,仅仅用了15年。湿地,被称作“地球的肾”,与湿地消逝相伴随的是海洋水质急剧下降,赤潮多发,鱼汛绝迹,鸟类濒危,渔民无以为生。 湿地 真的还湿吗? 我们的眼泪如溪如河如海 还能润泽多久 况且 空洞无神的黑井 ———泪滴几乎枯干 …… 盘锦。稻香诗社。宋晓杰的诗。 这些年,她写了很多以芦苇、丹顶鹤、湿地为主题的环保诗歌,来唤起公众对这片危机重重的土地的关注。 “我是土生土长的盘锦人,从小在芦苇荡里奔跑玩耍,我不希望后代抱怨我们。”她恳切地说。 刘德天这些年来一直在这片土地上忙碌奔走:保护黑嘴鸥,保护丹顶鹤;保卫苇田;保卫湿地。他身兼记者和环保志愿者两个角色,哪里有破坏,他就到哪里去阻止和曝光。 然而,个人的力量何其微弱。 国家海洋环境监测中心最新的调查数据触目惊心:1987年至2002年,盘锦湿地面积从6万公顷减少到2.4万公顷,减少了60%! 围垦、养殖、石油开采毁掉了大片的湿地,剩下的部分无法连结成片,蓄水、净化、调节气候、防止盐水入侵陆地等多种功能急剧衰退。 最直观的就是排污净化功能的减弱。 “以前看到造纸厂流到辽河口的水,是明黄色的,而现在,要不泛着白沫,要不就像酱油一样浓黑。”刘德天有几次在南小河一带考察,发现有好几片水域都变成了一潭死水,漂浮着腐暗的绿藻,偶尔还能见到翻了肚皮的死鱼死虾,“这对靠近海边的河域来说,很不正常。” 变得脆弱的湿地生态无法再起到“过滤网”的作用,许多污物直接扑向大海。据环保专家取样分析,目前渤海水体是全国环境污染最严重的,几近临界点;而盘锦湿地沿岸,又成为全国赤潮发生频率最高的海域,暗红色的污物覆盖整个海面。 专家们警告说,如此下去,10年后,渤海将成为地球上第二个“死海”。“到那时,即便不再向渤海排进一滴污水,单靠其自然与外界交换恢复生态,至少要用200年时间。而沉积在海底的污染物将存在几百年。” 湿地的流失也让近海土地盐碱化情况加重。一些由苇田开发成的“粮仓”,由于土质严重盐碱化,最终无法种植水稻而废置。 据悉,辽宁省有关部门决定有步骤地退耕还苇,恢复湿地生态系统。目前,4万亩水田还苇塘的工作已经启动。双台子河口保护区的大路小道,“退耕还苇”的标语牌十分醒目。 由衷地希望芦苇荡的人间美景重现于这片土地上。 转自搜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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