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新闻工作近十年来,我很少打无准备之仗。照我的习惯,但凡拿到一个选题,心理和文案上的准备都要做到尽可能的充分和详尽。但是,此次沈阳之行,一切都在未知的情况下发生了……
一、 采访计划突变 夜探拆迁现场
2004年5月24日晚9点,我和摄像乘坐的飞机刚刚在沈阳落地,就在我打开手机的
一瞬,铃声一跃而起:“李娟吗?听说沈阳有一个动迁户困在家里20多天了,你们先去看看情况是否属实?……”主编刘年的突然袭击,令我有点措手不及:我们此行是来采访调查一个儿童村的情况的,有一大帮人正等着我们碰情况呢!但动迁的事比较紧急,我们只好转移战场。
联系“知情人”、选定碰头地点、编好接头暗号,夜10点,和摄像马战辉乘出租车大大咧咧地来到拆迁现场。只见“知情人”左顾右盼,慌里慌张地跑到跟前,用手一指:“人就在那里面。”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是一幢支离破碎、黑里巴黢、鸦雀无声的残楼,孤零零地立在一片瓦砾堆中。“那里面有人?被困?出不来?”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惊讶!正欲下车前去打探一番,不料“知情人”冲着我直翻眼。回头一看,惊地我一激凌: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大帮保安,分布在墙头上、残楼边、马路口、道路旁,眼睛生生地盯着我们,而且直逼过来。见情况不妙,我的脑海里蹦出两个字:快撤!
情况显然并非我们想象地那样简单,一个拆迁现场,何以如此戒备森严?见有来人,又为何如此紧张?如果真有人困于其中,他的处境又该如何?在没有全面了解事情原由的情况下,我们不能过早地暴露记者身份,更不能擅自采取行动,以免打草惊蛇。
我们连夜采访了包括刘女士在内的5、6名动迁户代表,熟悉了他们提供的所有证据材料之后,“野蛮拆迁”成为我们下一步需要调查核实的中心内容。而动迁户董先生如果被困危楼属实,这无疑将是“野蛮拆迁”行为一个活生生的有力证据。能否进入危楼成为我们此次调查活动的关键,也成为我们下一步采访中的又一个未知数。我和摄像决定冒一次险。
25日凌晨2点,我和摄像第二次来到拆迁现场,装做情侣的模样逐渐接近工地。尽管已是深夜,工地周围仍然守侯着许多保安,见有人从旁边走过,他们格外警觉起来。来回走了两圈,我们分明能感受到身后一双双刺眼的目光。今晚,入危楼的可能性为零。
回到驻地,接到董先生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阵阵剧烈的响声,据说是保安在砸他的门窗。董先生的声音充满了恐惧,我的心也揪作一团,彻夜难眠。
二、 现场突围受阻 求助反被囚住
进入危楼采访调查,几乎成为我们当时唯一的目标。为此,我们设想了许多方案,准备对付保安的阻挠。而实际上,事情远非我们预料的那样简单,结果也与我们的预想发生了180度的转变。
5月25日上午8点半,为了证实开发公司是否真的阻挠董先生的家属送水送饭,我们跟随董先生的爱人刘女士第三次来到拆迁现场,同时进行了暗访。
“我进去送点水和吃的,马上下来,行吗?”刘女士哀求道。
“不行!”一大个儿保安大声说。
“那是我的家,有我的家人在里面,凭什么不让我进?”刘女士强行往里冲,被保安组成的人墙挡了回来。
刘女士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交涉了半个多小时仍然无法进入。此时的董先生在唯一能看到我们的一个小窗口,隔着铁栅栏用嘶哑的声音哀求着:“我口渴,只送两瓶水就行!”
看到面无血色的董先生隔着铁栅栏充满期待的眼神,我们计划跟随刘女士进入危楼的想法已经变得次要,我们急切希望,此时有人能够真正地帮帮他,哪怕送上一瓶水。
工地上的一位老师傅见此情景于心不忍,主动接过刘女士手中的食品和水,想替她送进去,一个看似保安头目的人狠狠瞪了老师傅一眼,一把把他拽了出来,呵斥道:“没你什么事!”
保安如此冷血,令我们产生疑问:他们到底受谁指使?为什么这样不通情理?我们在暗暗地观察、记录着这一切的时候,分明感觉到有一双更加诡秘的眼睛,正在不远处密切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取来大摄像机,第四次走进拆迁现场。这一回,面对已经多次交过手的保安,我们第一次亮明了记者的身份。
刚踏上工地,保安就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一面阻挡我们进入,一面围攻抢夺摄像设备。马战辉紧紧握住摄像机,任凭他们推搡,始终不撒手,不关机。与此同时,耳边传来许多群众的呼喊声:“不准打记者!不准打记者!”部分群众冲上前来,用身体保护摄像机,阻挡保安对我们的围攻。
此情此景让我第一次从心底里涌出一种感动。我们把镜头对准这些普通老百姓,他们中有动迁户、附近的居民,也有亲眼目睹过开发商在这里进行拆迁的路人。在他们义愤填膺的控诉中,开发商停水停电、拆门拆窗、毁楼梯砸墙体,对动迁户进行威胁殴打,甚至用烟熏……等等野蛮拆迁的一幕幕变得越来越明确和清晰。
一位80多岁的老奶奶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住六楼,他们把楼梯砸了个洞,从一楼一直通六楼。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有见过这么野蛮的事情。”一位大嫂在诉说中因悲伤过度,甚至跪倒在地。
群众的倾诉激发着我们一定要进入危楼深入调查的决心。同时,心中的疑问也越来越多:开发商为什么能够如此明目张胆地进行违法拆迁?当野蛮拆迁行为发生的时候,相关主管部门、公安部门都作为了吗?
在此期间,保安的干扰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出于对安全的考虑,同时能够深入拆迁现场进行拍摄,我们拨打了110报警,期望得到警方的帮助。
后来发生的事情是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有预料到的,我们不仅没有得到警方的帮助,反而被这两名警察以“核查身份”为由“请”进了派出所。
三、警局无辜受困 原因匪夷所思
那些保安到底受谁指使?为什么这样不通情理?这些困饶我们的疑问,连同时刻关注着我们的那双诡秘的眼睛终于在两名警察到来后,得以显山露水。
在仔细看了我们递上的中央电视台介绍信后,两名警察没有表示出疑异。令我们感到奇怪的是,他们不时地与旁边一位穿红色体恤戴墨镜的中年男子窃窃私语,而这个人从我们进入工地采访开始就一直站在旁边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后来得知此人是负责该项目的房产开发公司物业公司的杨经理)。这之后,两位警察的态度发生了180度的改变,我们再次被要求出示介绍信,这一回,因为没有随身携带其它证件,尽管我们一再解释,两名警察仍然坚持要带我们到派出所”核查身份”。
平身坐警车(采访)的次数也不少,但是这一回却与以往有着天壤之别。事实上,我们已经被警察视为“不受欢迎的人”。至于哪里招致了他们的不满,我们不得而知。
明知是故意刁难,心理多少有些忐忑不安。已拍素材、摄像设备的安全性是我们当时最担心的事情,因为那是我们战斗的武器。我甚至产生了让老百姓帮忙保存拍摄素材的念头,转念又想,还是握在自己手中感觉更塌实些。
一路上,我们没有停止拍摄。
从踏进派出所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暂时失去了人身自由,不经意地回头一瞥,发现不少群众纷至沓来,一些人悄悄暗示我们,有什么不利情况就立刻告知。随即心里再生一种感动。
面对此情此景,一名警察甚至对我们嗤之以鼻地说:“那些人里面一定有你们的七大姑八大姨。”言外之意,我们是假公济私。立马心中涌出一句极其革命的回答:“对,老百姓都是我们的七大姑八大姨!”事实上,在我们还无法判断事件真伪的时候,调查是我们唯一的手段,但此时,我们继续探究事件真相的权利已经被剥夺了。
中午12时,在沈阳市和平区民主路派出所,一场警察与记者之间的较量开始了。
“上面正在查,你们等着吧!”一句话把我俩晾在了一边。马战辉继续偷偷拍摄着,我开始试探。
“我们很想知道你们把我们带到派出所干什么?”
“核查身份!”
“你们凭什么要核查我们的身份?”
“你没有证件知道不?”
“我们有介绍信!也可以提供单位电话。况且,我们在街头采访,又不是搞诈骗活动,妨碍什么了?你们凭什么要查我们的身份?”
教导员狠很瞪了我一眼,心想:还挺横啊!然后说道:“按我们程序办,往上报,一直报到公安部!”显然他们有点被激怒了。而此时,马战辉的机器一刻也没有停。
“我们已经在这里呆了一个小时了,我们觉得没有必要再呆在这里了,马战辉,我们走!”我起身就往门口冲。所里几个人(着便衣)一下子堵在门口,拦住我们,说:“不能走!”
“为什么不让走?为什么不让走?”我仍然执意要走。
“你自找的,知道不?你自己耽误的,知道不?12个小时以内不犯法,知道不?就是×××来了也是这样,一视同仁,知道不?”穿白色T恤的是个大嗓门,震得别人插不上话。
派出所教导员发现我们仍在偷偷拍摄着,指着马战辉的鼻子,呵斥道:“你不准拍了,知道不?”
马战辉不语。
“你听到没有,不准拍了?”教导员更火了。
马战辉仍不语。
“你想怎么遭,你?你想不想走了?啊?你想干啥呢,你?”教导员火冒三丈。
马战辉还是不语。
指导员被彻底激怒了,与另外两个人一起扑向瘦弱的马战辉,野蛮地夺走了摄像机。
警察抢走摄像机的同时也完成了一组精彩的拍摄:行进中的地面、拐弯、上楼梯、同期声:“这帮××记者,我×!”再拐弯、进门、办公桌、“咚”的一声,机器平放桌上,镜头对准一个衣帽架,固定下来、嘭的一声,门关上了。
这个长镜头连续、稳定、完整,恰似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后来受到诸多同仁的交口称赞,被誉为诸多DV作品中的经典!
至此,警察与记者之间的较量暂告一个阶段。
下午三点,我们被成功“解救”。继续奔赴拆迁现场调查采访,然后有了两期连续报道。
后 记
在此番经历中有一些东西令人回味。
李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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