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丽芬，今年55岁，1979年从黑龙江回来，到了康桥供销社。康桥是个养鸡基地，很有名的。1983年康桥烧鸡厂办了起来，只过了两年，康桥烧鸡的名气已经很响了，我们的效益也非常好，还得了奖。我们在杭州市区有3个点———松木场、文二路、东山弄。

　　后来，老厂长看我老公老实，让他承包了烧鸡厂，可我们都不是做生意的料，上了两次当，连康桥烧鸡的商标费都交不起了，只能卖杀白鸡。现在连杀白鸡的摊位费都交不出来。当年很辉煌的康桥烧鸡就要消失了，我心里很难过……

　　第一次找李丽芬，电话一直没人接，直到下午6点多，终于拨通。电话那头一位男人说：“找李丽芬啊，她哪里有这么早回来的，起码晚上7点以后，她从东山弄菜场回来，乘306路，没两个钟头到不了家的……噢，你要问烧鸡的事情，唉，我是她女婿，这个我不太了解的，不过岳父烧的烧鸡真的是蛮好吃的，每次他烧，我总要偷点吃吃。”

　　晚上7点半再去电话，李丽芬回来了：“对不起噢，我的手机是别人用旧了送的，手机铃不响的，今天晚上你们就别来了，我们这里停电，一片都是墨墨黑的……”

　　第二天中午，东山弄农贸市场杀白鸡鸭摊位，这时是市场最空的时候，李丽芬靠在躺椅上看报，脚上一双圆头皮鞋上粘着湿溚溚的褐色鸡毛。

　　她的手指粗短肿胀、手掌发红，正在蜕皮，像是斩了十根胡萝卜硬邦邦接到了两段莲藕上。旁边摊位玻璃上，左右各贴着一张复印的摊位证，李丽芬解释：“我卖杀白鸡，他卖杀白鸭，我们拼拼的。”

　　李丽芬这个年纪的人，普遍都是吃得苦中苦的。“我那个学国际贸易的阿爸本来指望我长大当医生的，结果人家说他里通外国，赶回余杭勾庄当了农民，我初中毕业，也没得读书，做了农民。”

　　动身去黑龙江前，李丽芬第一次见到了同样成分不好的王建华———他正躺在床上，是个仓库保管员，一有空就帮别人去干活，结果累出了肝炎。

　　“看上去是个蛮等样的小伙子，最主要是人老实，我不怕传染，我照顾他。”等王建华的病好了，两个同龄人在黑龙江结了婚。

　　1979年，两人带着一周岁的女儿回杭州，到康桥供销社报到。李丽芬去食堂当采购员，王建华去学开三卡。那一年，李丽芬30岁。

　　第二年，康桥农民开始养鸡。当时，农民还不能自说自话进城卖东西，农副产品全部要由供销社收购。过了两年，康桥几乎家家户户都养鸡，一下子多了这么多的鸡，供销社的收购量却跟不上去，每天都有农民跑来央求收鸡。

　　供销社的领导看在眼里，琢磨着能不能把活鸡变成卤味。他们悄悄派人出去请来烧鸡师傅———一位是上海师傅，有祖传秘方；还有一位就是后来的烧鸡厂老厂长，他家有清朝宫廷秘方，是个中药方子，有健脾胃的功效。

　　1983年夏天，康桥烧鸡厂正式成立了———每天晚上10点开始杀鸡，半夜4点钟烧，早上6点，王建国开着三卡送货，而李丽芬负责杀鸡。

　　可李丽芬胆小，看到菜刀血淋淋地割开鸡喉咙，吓得人都抖煞，只能打下手，负责开膛，等到其他人把鸡掼到煺毛池子，一动不动，她才敢下手。

　　“一开始，手脚那个慢啊，后来大妈看不过去，就过来教我剖。时间一长，你猜我最快多少？我一个钟头能开膛80只鸡！”

　　手法快了，但手也毁了，李丽芬的手长时间泡在污水里，开裂、化脓，擦干不一会儿，皮肤就失去弹性，指关节僵硬，连筷子都用不了。

　　“婆婆给我准备了馒头，只有馒头是可以捧在手里吃的。两支麻花辫子也剪掉了，没办法梳头，连梳子也拿不牢。”

　　李丽芬双手变形的两年，康桥烧鸡的牌子也打响了———从一天卖出200只、300只，迅速增加到几千只。特别是劳动节、中秋节、国庆节，单位搞活动，都喜欢发康桥烧鸡，要烧鸡的车子直接等在厂门口。

　　“有一次对方要的鸡实在多，厂里杀鸡的地方不够大，干脆把鸡拉到食品公司———就是那个杀猪的地方，房子里面有一口井，没地方关鸡，就把鸡赶进去。等杀鸡煺毛要用水了，去井里打水，井水抽不出，一看，关的鸡太多，很多掉进井里淹死了，死鸡一只只捞出来，有600只。大家吓死了，600只鸡唉，不晓得要吃多少赔账嘞，后来老厂长一算，赚了蛮多，算了，不用赔了。”

　　那些日子也许是李丽芬最开心的时光。

　　康桥烧鸡得了浙江省的金鹰奖，还有记者来厂里采访。老厂长又想出了用真空包装，烧鸡进入车站码头，不但让乘客吃饱了肚子，还成了杭州特产带回家。

　　“烧鸡用的是吃粮食的红毛鸡。毛鸡长到2斤5两，最多2斤8两，就拿来加工了，太大太小的不要。杀白煺毛要干净，我们老厂长的老婆是管杀鸡的，她连鸡的淋巴都要抠干净。还有烧鸡时要讲卫生，烧火的和烧鸡的讲不来话的，他们中间有玻璃隔开，老厂长专门在玻璃下面安了一排红绿油漆漆过的电灯泡，要是火不够大，烧鸡师傅就把红灯打开。另外，老厂长的秘方要用中药材，当时一帖就要一百多块钱，这一帖药只能烧300－400只烧鸡。”

　　红火日子过了七八年，康桥烧鸡因为上当受骗，发了货收不到货款，渐渐走了下坡路。1992年老厂长退休了。那时供销社各个部门都在搞承包，老厂长喜欢王建华只干活不说话，一定要让王建华承包康桥烧鸡厂。

　　王建华聪明，师傅烧鸡的时候，他在旁边看，窍门全会了。

　　“可他没经营头脑，心太平。”李丽芬很多时候都觉得爱人老实过头：“农民来卖鸡，明明差三两才到100斤，他却要厂里记100斤，还说人家也不容易。我们杀鸡、烧鸡就不苦了？唉，他那块料只能当个烧鸡师傅，哪里能管好厂里的事情？”

　　李丽芬和王建华这两个老实人在生意往来上也不懂得立字据，别人一个电话，他们就相信了，总是受骗。一次去送烧鸡，撞车了，李丽芬的一个小手指断得只剩一层皮连着，怕耽误时间，她没响，等烧鸡送到，她才说。对方让她去医院，说手看好了再结账不迟。等李丽芬的手好得差不多再去时，对方的店都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一直坚持到1994年，厂里连康桥烧鸡的商标费都交不起了，只卖杀白鸡。后来因为拆迁等原因，烧鸡在市区的点已经撤了两个，到现在，只剩下东山弄菜场里的杀白鸡摊位，连这个摊位的摊位费，李丽芬都拿不出来。

　　“我们两个都快退休了，烧鸡厂还有两个下岗职工跟着我们，赚钱的时候，他们在厂里干活，他们再过两三年也该到退休年龄了，我爱人说难道这时候我们掼掉他们？”

　　“也想过换个便宜点的菜场，可一想我就怕。在东山弄卖鸡这么多年，顾客都待我很好，我有时候想不通，他们都劝我；看我手上破了，送药膏给我。

　　“烧鸡厂歇了那么多年，他们还记得我的烧鸡，让我给他们带。我都悄悄把他们拉到一边，现在我的经营项目是生鲜，不能卖熟食。他们想吃了，就在我的摊位上留个字条，等顾客订的烧鸡有十五六只了，我就让老公去烧。

　　“给你们打电话前一天，有个30多岁的男同志，找上门来，问我这个杀白鸡摊位是不是卖康桥烧鸡的？后来晓得，他姆妈在我这里订了只烧鸡，送去给孙子吃了，孙子刚吃完，他回到家，一闻，好像是小时候考了好成绩才能吃到的康桥烧鸡，连忙向他姆妈问了我的摊位，找过来的。”

　　李丽芬说完，悄悄从包里拿出一张字条，“看看，摊位费今天已经交了，是两个老顾客帮我交的，这钱我一定要还的。”

　　(都市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