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唯一的降温设备

　　今年6月，15岁的吴燕只身到深圳探望两年前外出打工的妈妈。但就在母女相见后的第15天，吴燕的母亲王桂荣突发高烧，体温超过42度，送入医院抢救12个小时后，宣布死亡。吴燕不敢相信，“我妈妈平时都很好的”；工友们也难以相信，“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一下子就死了？” 医院经过会诊认定，死亡原因竟是中暑。仅仅是炎热的天气就要了王桂荣的命，还是另有隐情？

　　在深圳宝安区福永镇和平村一间狭小拥挤的出租屋内，记者见到了15岁的吴燕。6月18日，她经过两天长途客车的颠簸，来到了南方的大都市深圳。吴艳告诉记者，她没有参加学校的期末考试就来了，她以为外面的世界会很好玩很精彩。

　　到了深圳后，吴燕很快进入宝安区福永镇一家名叫百利来丝印厂的陶瓷加工厂打工。在这里，吴燕不仅可以赚到钱减轻家里的负担，更主要的是可以见到她两年都未能见面的妈妈。

　　两年前，吴燕的妈妈王桂荣经亲友介绍来到了这家陶瓷加工厂打工，因为工厂招工的要求是年龄在18岁到35岁之间，40岁的王桂荣借用了一位35岁同乡的身份证进了厂。今年6月，15岁的吴燕也借用了别人的身份证被招进了厂。

　　原以为和妈妈相聚之后会十分开心，但高温的天气让母女俩很烦闷，吴燕回忆说：“跟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其它的感觉，就是太热了。”

　　吴燕和妈妈同在三楼的烧花车间工作，这个车间位于厂房的顶层，每天的工作就是将贴在玻璃和陶瓷制品上的图案高温烧烤后，再对底部进行打磨，最后进行包装。两排十多米长的烤炉并行排列在车间内，烤炉上显示的炉内温度最高达六百度。吴燕初来这里干活，觉得非常不适应，“太热了，不停的冒汗，连衣服都不想穿。”

　　让吴燕觉得热的不仅仅是因为烤炉。自6月27日起，也就是吴燕和妈妈见面后的第七天，深圳市气象部门已经预测到今年第七号台风“蒲公英”逼近巴士海峡，但蒲公英移动异常缓慢，造成华南地区持续高温酷热，深圳市大部分地区出现35度以上的高温。30日最高气温达到了37度，这是深圳有史以来6月出现的极端高温。7月1日，最高气温又上升至37度6，这是深圳有气象纪录的52年以来出现的第二个高温。根据各区自动气象观测站记录到的最高气温显示，这一天，吴燕和妈妈所在的宝安区福永镇的最高气温则达到了37度9，比人体的正常温度高出了1度半。

　　6月28日，深圳市气象台今年首次向市民发出了高温预警信号，根据这一预警，各部门应当做好防暑降温措施。安监部门早在四月份就针对南方进入高温季节对工矿企业做出调整工作时间、降低劳动强度、避免疲劳作业的要求。但吴燕和妈妈以及所有工友一如既往地上班和加班，因为百利来丝印厂员工效益奖的奖惩办法中规定：“工人请病假扣10元一天，请事假扣15元一天；如果上班时间去洗手间，一个月不得超过20次，总时长一个月为100分钟，一个月如果超过20次，每次扣2元，总时长超过100分钟，每10分钟扣2元。”

　　母女二人为了不被扣钱，依然坚持上班。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一场灾难正在悄悄地降临。 “她感觉身上特别热，发高烧，她说要去打针，得请一天假，但最后那个主管只给她批了半天时间。” 7月2日下午1点，在宿舍安顿好妈妈之后，吴燕准时上班了，一直工作到傍晚七点才走出车间，却发现一切都变了，“我不知道我妈妈怎么了，我上去的时候，我妈妈没在宿舍里面，后来，老板来叫我们去医院看我妈妈。”

　　是前去探病的妹妹王俊先，首先发现了已经陷入昏迷的王桂荣，“我发现她躺在床上，头垂在床边上，我以为她是怕热吹风扇，后来我就进去喊她，但喊不应。”同在该厂打工的弟媳陈德会也闻讯赶来。她想把王桂荣抱下床，却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她的舌头咬烂了，肯定是因为发高烧，烧得太厉害。”

　　工厂的女工在宿舍里突然出现了昏迷不醒的症状，工厂的厂长吴乃勋有些措手不及。他告诉记者，发生这种事只是偶然，“我是1990年就来开工厂，到现在还是第一次遇到”。

　　不仅老板没见过这样的情况，就连接诊的医生都感到惊讶，“我还真的从来没看到过有这么高体温的，体温计呼呼地往上升，直接打到头，已经超过42度了，根本量不出来了。”看到送来的病人体温如此之高，福永镇人民医院急诊科采取各种措施为王桂荣降温。但医生说：“到这个程度，能够抢救回来的机会就比较小了。”

　　福永镇人民医院给王桂荣下达了病危通知书，上面写明症状：高热昏迷。在抢救了两个多时依然没有效果之后，下午6点，王桂荣被转到了宝安区人民医院。在内二区的ＩＣＵ重症监护室，医生和护士对她进行全力抢救。在那里，一直守护在旁边的陈德会看见了这一幕，“全身流血，鼻子、嘴巴、下身，流个不停。把针扎进去，抽出针来就流血，用药棉都按不住，看见她流血，我的心都碎了。” 医生说这是弥漫性的血管内凝血。

　　陈德会和吴燕经医生同意进入重症监护室，面对一直都没有反应的王桂荣，陈德会突然发现，她终于有了一点反应。“突然间我就看见她流出眼泪来了，我就叫医生。”医生马上为王桂荣建立生命支持系统，插管、上呼吸机、整个的心电监护，整个生命体征的监护，但当时的王桂荣已经没有血压了。

　　7月3日凌晨两点，医生宣布王桂荣因抢救无效死亡。吴燕不相信，“因为我妈妈平时都很好的”；工友们也难以相信，“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一下子就死了？”所有的人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会烧到这么高的温度？

　　医院在会诊后得出了死亡原因为中暑的结论。“热射病，”。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王桂荣这么严重的中暑，以至于在24时之内抢救无效而死亡呢？主治医生告诉记者，当时王桂荣所在的宝安区气温已经达到37度9，属于高温；王桂荣的工作环境不通风，又在顶层，假设居住环境又比较拥挤，完全有可能成为中暑的诱因。

　　根据工人的介绍，7月1日，今年入夏以来深圳气温最高的一天，也就是王桂荣昏迷的前一天，她照常工作和加班了12个半小时，直到晚上10点15分才离开三楼车间。

　　在三楼车间内，记者看到的降温设施只有电扇，就在白天正常的工作时间，工人上方悬挂在车间屋顶的一排9个电扇中，只有4个在转动，其余5个都没有转。

　　根据医学上的解释，气温高于35度可称为高温，在这样的环境里长时间工作可能会引发中暑。7月11日晚十点左右，当记者持温度计来到三楼车间时，还有一些工人在加班工作，这时测到的室内温度为32度。而深圳市福永镇自动气象观测站当时测到的气温为29度，也就是说，当时室内要比室外高出3度。

　　王桂荣的去世，对厂里的其他工人造成了很大的震动。据工人们介绍，早在王桂荣7月1日发烧之前，已经有不少工人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中暑症状。也有一些工人一度浑身长满了痱子，“我从没有生过痱子，就是在烧花组帮了半个月的忙，全身都长满了痱子。现在全身都痒得受不了，皮都抠破了流水。”工人赵志鸿说。

　　但是，让这位工友难受的不仅仅是长痱子。7月8日，南方多家媒体来到百利来丝印厂报道此事，第二天，几十名工友陆陆续续离开了工厂，赵志鸿也在辞退之列。赵志鸿说：“我觉得跟王桂荣这个事有关，不把身上有痱子的人赶走，等到记者来采访就是一个证据嘛。”

　　也有忍受不了炎热主动辞工的，据工人反映，7月9日往后，共有一百多名工人离开了陶瓷加工厂。

　　今年入夏以来，我国气温曾经超过35度的城市比比皆是。部分地区的最高气温曾经达到40度，工人高温作业的安全问题格外突出。在深圳，除了王桂荣之外，另有一名清洁工在工作时中暑死亡，另有388人因中暑晕倒。在广州、东莞等地，也有工人中暑死亡。而据气象部门介绍，当地一般到七八月份才真正进入高温时节，那时候的高温防护形势将更加严峻。

　　结束采访准备离开时，记者和吴燕进行了这样一次对话。

　　记者：下一步怎么打算，是继续在这儿打工还是回老家？

　　吴燕：回家。

　　记者：回家干吗呢？

　　吴燕：过一阵子再出来打工。

　　记者：过了这一阵热的时候再出来？

　　吴燕：嗯。

　　记者：还是来这里吗？

　　吴燕：嗯。

　　记者：这个地方你觉得好吗？

　　吴燕：不好。

　　记者：那为什么还要来啊？

　　吴燕：不来没有办法。

　　记者：为什么？怎么没有办法？

　　吴燕：不出门打工怎么办，家里又没有钱。

　　记者：想没想过找一个用工环境好一点的地方工作？

　　吴燕：找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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