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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华网北京9月9日电 2003年7月15日,上午,八点五十分左右,北京市通州结核病医院。
哈尔滨工业大学光电子技术研究所副研究员鞠有伦博士急急穿过门诊大厅,在挂号窗口挂了个号,等他回到自己刚才离开的地方时,一幕情景让他惊呆了:他陪同前来的马祖光院士刚才还和朋友有说有笑,现在却躺在了大厅的椅子上,双眼紧闭、脸色煞白,几名医护人员正在进行抢救……。十几分钟后,医生宣布:"抢救无效!"这一刻,鞠有伦博士的大脑停止了思维。
这一天,哈尔滨工业大学专家楼201室,瘫痪在床的孙悦贞老师一直在等待丈夫马祖光的电话,然而,她还不知道,床头的电话里再也不会传出丈夫关切的声音了。
这一年,中国科学院院士、哈尔滨工业大学教授马祖光75岁。
一个人和一个专业
64岁的黑龙江省图书馆原副馆长杨学梅至今无法淡忘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幕:"大概是1972年冬天吧,那是一个非常寒冷的早晨,科技阅览室来了一个很'特别'的读者,他身材高高的,显得有些清瘦,长方脸上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说话特别谦和客气,但他戴着一个很土气的军黄色狗皮帽子,穿着一件很旧的深蓝色棉大衣,他的穿着和他的气质太不协调了,所以给我的印象特别深。"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进一步加深了杨学梅对马祖光的印象,"一连两三个月,每天早上8点我们一开门他就来了,下午5点关门他才走。他总是借与激光有关的外文资料,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个角落里,别的读者看累了出去走一走或者打打盹,他却坐在那里几乎一动不动,一看就是一整天。"
从读者登记卡上,杨学梅了解到这个读者原来是哈尔滨工业大学的教师马祖光,但她并不知道,马祖光正在和同事们一起筹办激光专业,她更不知道,这个时候的马祖光刚刚从牛棚里放出来。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创办一个新的专业面临很多困难,没有资金、没有设备、没有材料,为此,马祖光付出了许多许多。
"一个下雪天,我们和马老师一起推着手推车去郊区废品收购站买旧蒸馏水玻璃瓶,回来的时候,马老师坚持在前面拉车,我们开玩笑说'老马驾辕''老马识途",其实那时侯他已经有心脏病了,可惜我们不知道啊!" 哈尔滨工业大学光电子技术研究所的王雨三教授说起那段往事自责不已。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国"激光"专业统一改名为"光电子技术"专业。为了建成一个具有国际一流水平的专业,马祖光贡献了毕生的心血。
翻开马祖光生前随身携带的一个黑色记事本,记者看到了里面密密麻麻记满了马祖光对专业建设各方面的思考和规划,其中有这样一段话:"献身求实,突出团队精神;瞄准需求,首先为国防服务;基础研究,应是创新命脉;深入探讨,集中优势兵力;内外交流,掌握国际前沿;形成特色,跻入学术核心。" 在马祖光的带领下,哈尔滨工业大学光电子技术专业一步一步朝这个方向往前走。
根据国家发展的需要,马祖光先后提出和凝练了激光介质光谱、新型可调谐激光、X光激光、非线性光学技术、红外激光技术和激光空间信息技术等多个具有创新性的世界前沿科研方向,带领学科组先后以多项创新工作和引人瞩目的一流成果,奠定了这个学科在国内外同领域的地位。
--马祖光开拓了四原子准分子激光研究新领域,填补了国际空白;
--马祖光提出开展"小型化X光激光"研究,被纳入"863"计划;
--在马祖光的指导下,光电子技术研究所在国际上第一个做出了离子准分子短波长激光振荡;
--马祖光指导进行的"高功率快速调协TEACO2激光器的研究",具有国际先进水平;
……
一封信和一种名利观
在马祖光的书桌上,记者发现了一封别人写给马祖光的信,信中写道:"先生对待评院士的达观态度,对我教育很大。……现在我已经放弃了'跑院士'的想法。"
写信的人我们不必再去追究是谁,但这封信后面藏着的故事我们却不能不讲。
1997年,哈尔滨工业大学为马祖光申报院士,马祖光不同意,把申报材料从学校人事处追了回来。
1999年,学校已将评院士的材料寄出,马祖光知道后,竟然给中科院写了一封信:"我是一个普通教师,教学平平,工作一般,不够推荐院士条件,我要求把申报材料退回来。"2001年,新的评审规则要求必须有申请者本人签字,马祖光坚决不同意签字,无奈之下,学校让当时的党委书记李生去做马祖光的工作。
李生书记回忆道:一开始我和马祖光说到这个事情,他急了,冲我瞪眼睛,说:"你非要逼我吗?"我和他磨了快两个小时,他都不同意,我也没招了。后来,我们就聊到学校的党建工作,他说:"我这一辈子都听党的话。"我抓住这个话头,说评院士是学校党委的决定,你就再听一次党的话吧,他很无奈地同意了签字。可是,我走的时候他板着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平时他都要送我到楼梯口的。
哈尔滨工业大学原校长李家宝教授告诉者:"马祖光曾经给我说,他看不惯一些人为了评院士到处做工作,所以才不愿意报院士。他不是不在乎院士的头衔,而是过于珍视这个名誉了。"
在马祖光评选院士的时候,一些专家提出了这样一个疑问:马祖光作为光学领域的知名专家,他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但是在许多论文中他的署名却在最后。
这个谜底,哈尔滨工业大学光电子技术研究所的老师们最清楚。
"他把从西德带回来的一些课题让我做,我心里没底,他说没关系,我来指导你做,后来他果然手把手地教我做。实验做完写论文的时候,我把他的名字放到了第一,他却把自己的名字放到了最后。"哈尔滨工业大学光电子技术研究所博士生导师王月珠教授告诉记者。
这样的事情不仅仅发生在王月珠教授身上,与马祖光同一个教研室的老师几乎都遇到过。
然而,在国门之外,在世界科学的舞台上,马祖光却争名争得厉害。
1980年,马祖光到西德汉诺威大学做访问学者,他选定了"钠双原子分子第一三重态跃迁"作为研究课题,这是当时国际上激光研究的一大热点,在此之前美国、意大利、法国、德国等国家的科学家对这方面进行过研究,但都没有取得任何成果。为了攻克这个难题,马祖光白天蹲图书馆查资料理思路,晚上利用别人休息的时间抓紧做实验,吃面条成了他的家常便饭,夜里错过班车步行回住处更是常事。
1981年7月12日午夜12点,马祖光终于发现了人们梦寐以求的Na2新的近红外连续谱区!53岁的马祖光高兴得蹦了起来,在实验室里转了个圈,心中的激动和喜悦难以言表。
没想到,德方认为马祖光用的是德国的实验设备,所以在马祖光写相关论文中,他们把马祖光的名字放在第三位。马祖光和他们展开了激烈的争论:"这个发现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这是中国人做出来的,这个荣誉应该属于中国。"最后,汉诺威大学研究所的所长不得不出具了这样一份证明:"发现新光谱,完全是中国的马祖光一人独立做出来的。"有人问马祖光:"你在国外争得那么厉害,在国内怎么什么都不争呢?"马祖光说:"这很简单,在国外我争的是国家的名誉,在国内我让的是个人的名利。"
一份爱和一种境界
"马老师最让我感动的,是他对孙老师的感情。"马祖光院士生前的助手、哈尔滨工业大学光电子技术研究所副研究员鞠有伦博士对记者说。
1946年,马祖光与孙悦贞在山东大学相识。1950年,两人共赴哈尔滨工业大学,从此结下一生情缘。
1997年,孙悦贞瘫痪了,马祖光和妻子一样难过。害怕妻子一个人躺在床上寂寞,马祖光为妻子录了一盘磁带:"for auld lang syne my dear,for auld lang syne,we'll take a cup of kindness yet.……",磁带里流淌着马祖光深情的歌声,伴随孙悦贞度过了7年时光。
妻子瘫痪了,两个孩子在国外,家里没有别的人,照顾妻子的事情就落到马祖光身上:为妻子擦洗身子,照料妻子吃喝,还要逗妻子开心。孙悦贞床头的一张小卡片上,写着"宇宙总统委员会主席"、"傻大姐"、"老天真"、"马列主义老太太",这些,都是马祖光送给妻子的爱称。"作为妻子,您给马老师打多少分?"在马祖光家,记者问孙悦贞老师。
"我给他打90分。"
"为什么要扣他10分?"
"谁让他吃鱼只吃鱼头鱼尾?谁让他吓我说要把我让给他吃的鱼倒了呢?"76岁的孙悦贞带着几分对丈夫的怨嗔说。
一旁的保姆马春杰道出了其中的原委:"马老师很喜欢吃我做的鱼,他说'小马做的鱼不腥,好吃'。可是他每次只吃鱼头和鱼尾,中间的留给孙老师。孙老师也舍不得吃,又让给马老师吃。他们让去让来,有时候鱼都快臭了,马老师急了就说'你再不吃就叫小马把菜倒了',孙老师也急了,'倒吧倒吧'。可是,我哪里舍得倒呢?"
马祖光爱妻子,可他不仅仅爱妻子一个人。"他心里装着所有人,惟独没有他自己。"孙悦贞这样评价自己的丈夫。
哈尔滨市按摩医院的盲人按摩师孟宪全说起马祖光唏嘘不已。1988年,马祖光腰间椎盘突出,学校找来孟宪全给他治疗,两人从此相识。1998年,孟宪全想去国外工作,但又担心自己语言不通,在给马祖光治疗时,孟宪全说起了这个事情。"别担心,我帮你准备准备。"马祖光安慰孟宪全。几天后,马祖光打电话给孟宪全,说已经给他录了一盘英语磁带。取回这盘磁带,孟宪全发现里面录着"俯卧、侧卧、伸出你的胳膊"等按摩医生常用词汇,他被深深感动了……。
50岁的哈尔滨市粮食局花园一粮店职工宋志敏提起马祖光声音就哽咽了。"马老师是多好的人啊!他总是那么谦和,脸上总是带着笑容,不管他有多忙,见到认识的人他总会停下脚步和别人打个招呼。每次见到他,我总想多和他说几句话,可是……。"
在哈尔滨工业大学,马祖光的节约朴素与他的淡泊名利一样出名。光电子技术研究所博士生导师王骐教授告诉记者:"马老师平时常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涤卡军便服,现在还有几个人会穿那样的衣服?直到去世时,他还穿着那件衣服。"
走进马祖光家,简朴的陈设让人吃惊:客厅里搭着布的沙发,是一套已经有二十多年"历史"的人造革沙发,如今有的地方都塌陷了;马祖光生前睡的小铁床上,铺着木板、硬纸盒、旧绒衣和破褥子;两张小书桌的桌布下,是贴着报纸的旧桌面;……。保姆马春杰告诉记者:"孙老师房间里的彩电是学校送买的,洗衣机、电冰箱都是他们的孩子回国时买的。我来这个家五年了,马老师给自己买过最贵的东西是卫生间里那个电热水器,因为马老师有心脏病不能去公共浴室洗澡,所以才花2000多元钱买了这个热水器。"
马祖光很穷?马祖光很抠门?不,不。
1981 年底,马祖光从德国访学回国,除了自己的生活用品,带回来的全是与激光有关的资料,然后把省下的1万多马克交给了国家。
1986年,马祖光应邀出席国际会议作特邀报告,大会发给他500美元,他用这笔钱给实验室买了一套"中性衰减片"带回国。
……
"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让你站起来。"为了这句对妻子的承诺,2003年7月14日,马祖光不顾自己双腿浮肿心脏不适,坚持到北京找专家给妻子诊断病情,没想到,他这一走就再没有回来。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在马祖光逝世一周年的日子里,中科院院士王大珩为马祖光写下题词:"高山仰止,祖国以光。"
(记者 袁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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