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文章：农村初中毕业生的“塌陷路段”

　　——广西“徐氏犯罪团伙”覆灭的背后

　　 文 ／ 瞭望周刊记者　梁思奇 　

　　一个5000多人的村子，出了个18人的犯罪团伙，16人被判处10年以上重刑，4名青年被执行死刑，1人判处死缓，2人判处无期徒刑。广西北海市日前对合浦县公馆镇浪坡村徐氏犯罪团伙的终审宣判震动一时。而据侦查此案的公安机关透露，村里卷入此案的青年达50多人，除另案处理外，一些人仍在追捕中。

　　宣判的18名罪犯中，13名为初中毕业，有六七人犯罪时年龄尚未足18岁。在我国青少年犯罪低龄化趋势中，农村初中毕业生成为犯罪团伙主体的现象尤为突出。这是因为农村初中生毕业后，除了少部分考上高中，大部分回到家里。他们进城打工缺乏劳动技能，扛大袋的粗活不愿干，在家务农又不甘心。无所事事的他们，年龄普遍在15到17岁之间，长达两三年的“监护空白”期，正是心理最不稳定的年龄段，他们的法律意识淡漠，不少人几乎是“法盲”。很容易和社会上不良青年混在一起，走向违法犯罪。这是初中毕业的农村后生仔所面临的危机四伏的“塌陷路段”。

　　 325国道成了鬼门关

　　合浦县公馆镇浪坡村委会位于北海市东部沿海，村委会7个自然村，5600多人中大部分姓徐，是祖上从福建迁来的客家人。得益于沿海的一马平畴，虽然人均只有4分耕地，但依靠从事建筑、运输、烟花和石料加工、养殖等，浪坡成了当地较富裕的村。村委会干部说，包括养殖业，村里当老板的超过100人，“但贫富悬殊，村里有约20％的家庭生活较困难。”

　　325国道从浪坡村旁穿过。2000年通往广东的合浦至山口高速公路开通后，南来北往的一些司机为逃避超载罚款，仍常常舍高速公路而走此旧路，但他们在325国道的遭遇远比罚款恐怖——

　　2000年9月26日13时，卢某驾驶粤ＴＡ3584解放牌货车经过325国道公馆浪坡路口停车检修，4名青年涌上来，在他们刀枪威胁下，卢某3人被搜身抢走现金2400元和两个手机、1个寻呼机。

　　2000年10月3日6时许，陈某驾驶桂Ｋ93189乘龙牌货车经过325国道公馆永兴加油站前，被4名手持刀枪的青年威胁和殴打，陈某等3人被搜身抢走现金3500元和1个手机、两个寻呼机。

　　与货车相比，骑摩托车经过325国道的周边乡镇村民成为更普遍的受害者。根据检察机关的起诉书，周边村子数十名村民曾被抢劫，被害人稍有反抗，就遭到刀砍棍打。除了在325国道作案，这些罪犯还窜到附近村镇打家劫舍。2003年3月7日，叶某骑摩托车从白沙镇西坎村一个砖厂旁经过，被埋伏的徐远春等人拦截，拒不停车的叶某被徐远春开枪射杀。

　　与其他农村宗族性犯罪团伙不同，“徐氏犯罪团伙”并没有严密的组织，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纠合在一起，四处游荡作案，抢劫、盗窃成为他们的职业。成员中不少是吸毒者，为购买毒品，往往见人就抢。在法院认定的28起抢劫案和29起盗窃案中，分别有23起和17起为大白天作案，到了不分昼夜、肆无忌惮的程度。

　　 犯罪团伙成员都是叔伯兄弟

　　北海市中级人民法院终审宣判的18名犯罪团伙成员，除1人外，全部姓徐，一位村委会干部说，“按宗族辈分，都是叔伯兄弟”。记者注意到，他们宣判时的年龄都在19至29岁之间。按照起诉书中作案时间“1999年3月至2001年12月”来推断，有六七人犯罪时年龄尚未足18岁。

　　“村里人议论很多，一些家属不服，认为只不过抢了1000多元，就判这么重的刑。好在人是两三年前陆续抓的，减轻了一下子造成的冲击。”一位村委会干部说。

　　记者走进村民徐永钦的家。64岁的老徐两个儿子涉案，大儿子徐宝犯故意伤害罪和盗窃罪，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小儿子徐小警犯抢劫罪和盗窃罪，判处18年有期徒刑，家里只剩下老两口，篱笆围着的院子杂草丛生，了无生气，一棵柚子树上挂着未熟的青果，一条黄狗见到生人，嗅了嗅走开。

　　老徐记得小儿子被抓的日子——2001年6月13日。“那天我买秧苗回来插田，村里人来告诉我，你的仔被公安捉走了……我不知道他在外头犯这么大的事。”

　　老徐从屋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判决书，有关儿子案件的页码都折起来，他一页页摊开指点着。“那时候经常有人在屋外头窜来窜去，招惹他，我大声喊，赶走他们，但一个活人怎么看得住呢？读书时还听话，出来后呆在家里没事干，心烦，一说他扭头就走。他吸粉（吸毒）我后来才知道，跟他说这是枉费青春，但已经没有办法了。他不在家里吸，抢了东西也从来不带回家里。”

　　老徐说，我3天前才从北海探望小儿子回来，花了60元和儿子在牢里吃了一餐饭。“我和他讲了1个半钟头话，规定时间的。儿子说，不错也错了，希望父亲保重。”

　　但儿子体会不到这件事对父亲的打击。头发花白的老徐说起探监的细节，给记者指点着平时大儿子睡在哪里，哪个是小儿子的床。一位村委会干部过后告诉记者，客家人最重宗族观念，但老徐现在连宗族扫墓也不参与了，人“泄气”得很，有酒就醉，没酒就睡，说自己生死一个样，我拜祖宗，两个仔都判了重刑，到头来谁来拜我？村委会主任徐锡佳说，一个家庭出了这样的事，就消极了，什么事都不想做了。

　　 家规大于国法 村内治安肃然

　　得知记者要到浪坡村采访，不止一个人表示担忧：你怎么敢去？浪坡村委会所在的公馆镇，是广西著名的“客属之地”，客家人尚武好义，合群抱团，家族内的人不容外人插手，给外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之感。1994年公馆镇朱、彭两姓因坟山纠纷发生械斗，持续月余，惊扰两广，后出动数千武警平息，缴获自制枪炮数千支（门）。北海有一个众所周知的“说法”：重庆经北海至湛江高速公路，因为担心公馆民风剽悍，车匪路霸横行，改道绕过公馆镇。

　　出乎许多人的想像，人数如此众多的青年犯案，浪坡村内的治安却是一片肃然，用村干部的话来说，几年来基本没有发生过刑事案件，连小偷小摸等也极少。当地公安机关也证实了这一点。

　　这种现象与客家人浓厚的宗族观念不无关系，这种宗族观念使得村里的不良青年“兔子不吃窝边草”，不敢在村里作案，但同时也助长了他们“恃族作恶”的心理；而在不少村民心里，“家规大于国法”，自觉不自觉地对同族青年的违法犯罪给予庇护。一位村干部不无自豪地告诉记者：浪坡人有个特点，有架打，统统上。在客家人聚族而居的公馆镇，每年清明前后，当地政府都如临大敌，万分警惕，担心发生宗族械斗。

　　浪坡村委会主任徐锡佳说，现在很多地方的农村是“空壳村”，绝大部分青壮年外出打工，家里只剩下老人、妇女留守，对孩子难以有效监护，“农活太累、太苦，现在除了老人、妇女，初中毕业回家，很少有后生仔再愿意下田干活。家长最怕他们三五成群，他们偏偏喜欢串到一起打鸟、打狗、饮酒，一不小心就染上毒品，为了购买毒品，发展到合伙抢钱偷东西。”他说，村里那些孩子不出事的家庭，都管束得很紧，或者花钱送孩子继续读书，或者把孩子一刻不离带在身边一起做生意，不让他们失去“控制”。

　　一位法官告诉记者，被判处无期徒刑的徐华龙15岁沾上毒品，父亲将他锁在家里，他砸坏铁链逃了出来。在法院判决后，老父亲望着稚气未脱的儿子直叹气：悔啊！当初该用两条铁链把他锁起来，就不会有今天了！

　　一个村子一次被枪毙4人，数十名青年受法律制裁，这种“塌陷”触目惊心。记者从有关部门了解，与城市青少年犯罪低龄化相比，农村这方面现象更为严重。由于地域分散、聚族而居、文化落后等原因，对青少年的普法教育几乎属于空白，不少人成为“法盲”。针对这种情况，一些人士提出，应在中小学教学中增加专门的法律课程，学习具体的法律法规，使学生知法、畏法、守法，减少“法盲”现象；尤为重要的是，应针对我国9年义务教育学制，初中毕业与直接就业不能衔接，绝大部分学生初中毕业尚未成年就被推向社会的现状，在“后义务教育阶段”普及开展两年期左右的职业技能教育，教授种植养殖、机械修理、电脑、保姆、美容美发等各种实用职业技能，不仅能使农村青少年得到有效监护，降低犯罪率，同时拥有一技之长的他们更能满足社会对高素质农民工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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