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这个词出现两千多年了,可真要做到“从容中道”恐怕很难。这是我看了几则报道产生的想法。9月10日《半岛晨报》报道,辽宁师大国际交流中心的外国留学生宿舍“不许中国人入内”,据说是留学生丢了东西;9月11日《京华时报》报道,香港62岁的女商人王笑菊在雅宝大厦被殴,据说也是因为她进入了“不为中国人服务”的摊位。这些事引得舆论哗然,将有关单位和人员指斥为“洋奴心态”者有之,骂为“汉奸”者有之。有人还把这些事与一些机场为外宾开设的绿色通道、北京故宫为外国游客设置的入口、三里屯一些酒吧设置外国人专用厕所等现象联系起来,认为这是国人自轻自贱,丧失国格。
这些批评虽然不是毫无道理,但不能一勺烩,因为每件事的背景不同,各有具体原因。像王笑菊被打事件,就首先是侵犯人权问题,其次才可能涉及其他。现实生活中,也许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切身感受,国人对待洋人和对待自己人有显著不同。对洋人是热情过度,对自己人则是冷漠有加。今年有位美国访问学者跟我读唐诗,他的妻子是华人,闲聊时谈起她在北京问路时常受冷落,而她的女儿问路时往往受到极热情指引的事。我问:“您不生气北京人势利眼,看不起自己人?”她说:“我不这样想,也许中国人太多了,十三亿,每个人都问他一次,他还受得了?而洋人来中国的毕竟是少数,很难碰到一个洋人向他问路,好容易碰到一个,热情点儿也是人之常情。”我很赞赏她这个回答,这不仅是善于自解,不生闲气,也表现出她从善意的角度来推度对她不太礼貌的人。
热情接待远方来客是国人的好传统。《论语》开篇就讲“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历代与外国交往,多是邻近的国家,也多属于汉文化圈内。中国处在强势地位,对外国人热情一点,冷淡一点,国人都没有不必要的心理负担。然而近一百五十多年来中国弱了,受到列强的侵略乃至瓜分,洋人中的一些不良分子在中国胡作非为,又享受“治外法权”的保护,不受中国法律的制裁。于是,如何对待外国人,在国人中就成了敏感问题。那时,“官怕洋人”,正直的人、洁身自好的人,如果没有必要,一般不愿与洋人交往。我小时候(上世纪四十年代)住在西河沿,后街住的就是日本人。尽管他们多是小商人、小职员,中国人也不愿与他们往来,小孩子见了面也常打架。可有些势利小人、或惟利是图的人却去巴结日本人,结果就受到邻人的鄙视。
那段受侵略、受欺侮的历史在我们的民族心理上留下重重的阴影,至今仍不能完全抹去,一遇到与洋人有关的事就会表现出来:一是过度热情,对洋人特别优待(这种优待往往与对国人的慢待形成巨大反差);二是对这种现象的义愤。过度热情者是有多种原因的,有求利的因素,也有争面子的因素(如认为我们的条件差,自己人可以忍,不能让洋人受罪),当然也不排除一些人的势利眼的因素。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这些现象都是令人讨厌的,但把过度热情者都骂作“洋奴”、“汉奸”也是反应过度,没有能够多从善意的角度看待他人。
现在外宾日多,以后会更多。国人对专做洋人生意者要谅解,不能遇“洋”就分外敏感,以大帽子压人。我觉得,在这一点上,关键是对内对外,一律平等,要不卑不亢,从容中道。这才是我们的待人风范。
王学泰(中国社科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