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省漳州市东山县康美镇铜钵村曾被称为“寡妇村”。
当年被国民党军队抓走的147人中,目前还有多少人健在?有多少人从台湾活着回来?又有多少“寡妇”还在等待?在老人节即将到来之际,早报记者走进铜钵村,走进这些遭受磨难的老人们的生活———
选题、策划:罗则明
执行、图片:赵伟林福龙
五十年的相思泪,半个世纪望夫苦。
绝大部分守在家里的“寡妇”们盼了40年才与当年被抓到台湾的丈夫重新见面,而大部分丈夫在台湾已经有了新的家庭。
从1950年到今天,“寡妇村”的妇人们走过了半个世纪的望夫路。
在铜钵村,记者不仅了解到了91位守活寡的妇人们的痛与泪;同时,通过当年被抓到台湾的男人们压在心底的回忆,也知道了他们在海峡对岸的苦与酸……
这些年从台湾回铜钵村办了定居手续的老人有3位,我们走进了他们的家庭,了解了他们现在的生活———团圆幸福背后的故事。
新闻背景
1950年5月10日凌晨2时,撤退的国民党军队突然包围了漳州市东山县康美镇铜钵村,一夜之间,从这个只有1334人的村庄掳走了147名青壮年男子到台湾充军,其中年龄最小的17岁,最大的55岁,已婚者91人。从此,村里失去丈夫的妇人们便步入了漫长的守活寡、盼郎归的痛苦生涯。铜钵村也因此被人称作“寡妇村”。
20世纪80年代以后,少数当年与妻子离别的丈夫用探亲的方式回到铜钵村,与家人团聚;但短暂的相聚后,他们又不得不去台湾,因为大部分被抓的人又在台湾结了婚,有了新家庭。现在每年清明,老人们都从台湾回到老家扫墓。两地的妻子见面后互称姐妹。
据统计,被抓走的147人目前健在的26人,而在铜钵村的“寡妇”还剩下30多人。从台湾回铜钵村定居过的有16人,实际办了定居手续的有3人,去年一人病逝,目前在铜钵村定居的还有两位老人。
铜钵村是解放前夕国民党在整个东山岛抓兵的一个缩影。
据统计,1949年至1950年5月11日,东山岛被抓兵去台共3945人(含国民党第十二兵团军政学校招收的179名学员)。
那一夜
那一夜是1950年5月10日。
深夜,锣鼓声突然大起。
“太可怕了,丈夫阿嵩和我都吓醒了。”今年83岁的陈巧云老人边回忆边抹泪,“丈夫掀开被子想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我紧紧地拖住了他。一会儿,我家的门被打得‘啪啪’响,一个当兵的吼着要查户口。”
丈夫这时立马知道坏事了,国民党来抓人了。他反过来抱着我问我怎么办。我吓得直发抖,说不出一句话。丈夫没说话,抱了一个枕头跳下床,奔向后屋的草堆。他钻了进去,我将草给他掩好,正准备去开门,可响声没了,敲门的走了。
我不敢开门,耳朵贴着门板听,整个村子都是锣鼓声和哭喊声。
一夜没合眼,从窗户上偷偷看,到处是兵。第二天一大早,两个当兵的敲门进来了,说查户口。我称丈夫出远门了不在家,当兵的四处搜了一下,没发现躲在后屋草堆中的阿嵩。当兵的对着屋子里大喊:赶紧到黄氏祠堂去登记,不去,后果自负。
当兵的走了,我偷偷地到别家去看。妈呀,他们就拿着刺刀对着衣柜戳,见了草堆就向里面捅。我赶紧往家跑,被一个石头绊了一下,也不知道痛,一个劲地跑。到家拨开草堆告诉丈夫,当兵的用刀在捅草堆,他马上爬了出来,瘫坐在地上,两个孩子一个劲地哭。
整个村子都被当兵的围起来了,没法跑,不过大家只知道当兵的在抓人。但不知道抓去干什么,有的说抓壮丁,有的说做苦力……陈巧云说,反正很多家的男人“查了户口”后,就被关到村里的黄氏祠堂去了。
下午,五六个当兵的拿着带刺刀的枪来了。什么话都没说,开始搜,并用刺刀到处捅。丈夫从后门走了,但刚出门就被当兵的发现,带到了黄氏祠堂。
第二天,当兵的将人全部从村里的黄氏祠堂送到东山县城的一个学校里。过了两天就从海边上用船运走了。
陈巧云抿了抿嘴,当时海滩上都是女人和孩子,海浪都听不到了,耳边只有尖叫和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自己抹着眼泪将一节甘蔗送到丈夫阿嵩的手里时,丈夫摸了摸自己两个儿子的脸,将一节甘蔗用力断成两小节,放在两个儿子手中。还没来得及给孩子说话,丈夫就被当兵的拖上了船。
“还有更可怜的女人,想跑去给丈夫买点东西,可回到沙滩的时候,船已经开走了,丈夫已经没有了。”陈巧云说着说着就哭了,“一个女人对着丈夫挥手,一直往海里走,海水都淹到了胸口,她还在往前走……”
女人们在沙滩上哭到了天黑,没有一个人说话。陈巧云说:当时感觉丈夫一辈子也不可能回来了,怎么办,两个孩子怎么办?成天都发呆,哪有心思煮饭、做事。
“现在都无法想像,那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整个村子好像空了,外面看不到一个人;整个村子好像死了,除了鸟叫听不到一丝声响,连哭声也消失了……”
男人们被押走后,整个铜钵村三天都看不到炊烟。
又一夜
这一夜在1984年秋天的一个日子。
今年80岁的黄梅花老人双手捂住了胸口:“想不到啊,像做梦一样。”
“咚、咚、咚咚咚……”
半夜有人敲门?我仔细听了听,没错。我赶紧起来开了门。一个老头和村里的几个人站在面前。
老头站在门口一直盯着我看,半天不说话,眼睛都不眨一下。我非常奇怪,一个老婆子有什么好看的,他低下头把我的手拖到他耳后。我一摸,天啊……
“梅花,梅……”老头子先哭了。
“成桂?没错,是成桂。”当时我拽住老头子耳朵仔细一看,耳洞,是丈夫当年被抓前就有的耳洞。眼前的老头子就是我日思夜想30多年的丈夫,就是我当年被抓走的男人。
两个老人抱着哭了。
蔡梅花的丈夫谢成桂是第一个回到铜钵村的男人。
……
老头子告诉我,他是从台湾先溜到了美国,然后又跑到新加坡姑姑家,再回到经济特区汕头,从而得以回到铜钵,回到老家。
那夜,两个分别34年又重逢的老人没有睡觉,互相倾述着30多年的相思。
我告诉老头子,他被抓走后,我带着两个孩子过着夜夜独自对墙哭的日子……
老头子告诉我,自己被抓去当兵后也想家想孩子,曾偷跑过,但后来被抓了回去。按规定是要被枪毙的,但当时的连长非常好心,将他送到了另一个连队继续当兵。
老头子偷偷回来了,盼了34年终于回来了,我们高兴。但当时除了高兴更多的是害怕,如果被人发现,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而且当时他已经在台湾重新有了家庭,还有了两个女儿。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老头子不得不离开铜钵村,我将他送到了汕头。
盼了34年,终于见了面,但又不得不走,在汕头送别时,黄梅花老人再次像34年前一样哭了。不过她算是幸运的,勇敢的丈夫能偷着回来看自己,而铜钵村还有90个失去丈夫的女人,只能思念和想像,自己的丈夫在海峡对岸变成了什么样,还只能继续过着守活寡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