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约记者 刘 瑜 发自美国纽约
志愿者“拉客”
从大选前几个月开始,我每天走在纽约大街上都受到“骚扰”。
一帮来路不明的人,抱着个小本子和小铅笔,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分散在大街的各个角落,风雨无阻地围追堵截过路的行人。偶尔有人停下来,和这些“骚扰者”聊两句,在他们的小本子上留下自己的姓名地址,但绝大多数的行人行色匆匆,点个头绕过去,留下这些“骚扰者”站在人流当中,尴尬的微笑在脸上渐渐风干。这些“骚扰者”不辞辛苦、“死乞白赖”地拦住行人,其实只是想问一个问题:Do you want to help Kerry win the election? (你想帮助克里赢得大选吗?)
这些人都是为美国大选助选的志愿者。
当然不仅仅民主党有志愿者,无数的共和党志愿者,也在大选之前,兢兢业业地日夜奋战,为布什阵营摇旗呐喊。这些志愿者或者站在大街上给你发传单,或者给你家信箱塞资料,或者打电话给你“谈心”,要么干脆敲你家的门,到你家里给你做“思想工作”,总而言之,他们的工作,就是“发动群众”。
2004年的选举,一个显著的特征,就是双方志愿者数量的激增和热情的高涨。尤其是在十来个“摇摆州”,从商场到教会,从马路到社区,到处是志愿者“死乞白赖”的身影。仅在俄亥俄州,民主党就声称他们有17万个志愿者。而在佛罗里达州,选举前4天,11万个志愿者逐个地接触了170万选民。今年美国大选投票率猛涨到1968年以来的最高水平,与这些志愿者深入细致的群众工作密不可分。如果说民主制度有一种优雅和美的话,这份优雅和美,就写在那些顶着寒风站在街角的、手捧小本子和小铅笔的、“死乞白赖”的志愿者们的脸上。
“To make democracy work, we must be a nation of participants, not simply observers. (要让民主运转,我们必须是参与者,而不仅仅是旁观者)。”纽约市中心的洛克菲勒广场上,在行人纷扰喧闹的脚步声中,这个大标语牌宁静地立在那里。
俄亥俄不眠夜
11月2日大选之夜,是俄亥俄之夜。
晚上打开电视,“Ohio”成了电视播音员嘴里频率最高的词汇,转一个台,是Ohio,再转一个台,又是Ohio。深夜12点左右,当共和党在佛罗里达胜局已定时,NBC的播音员Tim Russert不断地指着他的示意图说:Everything comes down to Ohio(一切都看俄亥俄了)。
俄亥俄是美国中北部的一个州,据说是出产总统最多的州,但是除此之外,似乎也乏善可陈,和广大中西部地区一样,不过是美国巨大版图上一块寂寞的补丁。然而,在这次选战中,它却是漩涡的中心。
晚上9点左右,宾州落入克里囊中。
晚上12点左右,佛罗里达州落入小布什手里。
俄亥俄情归何处,成了这个漫长的不眠之夜的主题。
克里有理由乐观。当日早些时候的Exit Poll(投票出口处的民意调查)显示克里在俄亥俄领先。但是布什也有理由乐观,上次总统选举,布什在俄亥俄州领先了4%。于是我们看到电视屏幕上,双方的支持者们都“信心十足”地宣布自己胜券在握。
然而,随着选票数据一点一点冒出来,克里支持者的心一点一点凉下去。深夜两点左右,统计结果显示,布什赢得了俄亥俄州,选票比克里多出13万,也就是多出两个百分点左右。
所有克里的支持者如坠冰窖。
克里竞选班子的第一个反应是“否认”——他们不想像4年前的戈尔那样轻易认输,于是指出俄亥俄州还有20万“临时投票”没有算完。深夜3点左右,克里的副总统候选人爱德华出来宣布:我们会为每一票而斗争。
然后,毕竟大势已去。“临时投票”并没有20万,只有16万左右,而且废票率很高。除去废票,就算这些临时投票全部选克里,克里也不可能赢得俄亥俄州。在长达12个小时的思想斗争之后,克里在3日中午1点,他的老家波士顿,发表了失败演说。
虽然克里演讲时人们群情激愤、掌声雷动,这个越战老兵人生最辉煌的一页,却已经翻了过去。虽然他还会是参议员,“继续为美国人民奋斗”,不过,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了。
明天会更糟?
克里的失败,是一个悲壮的失败。他在这次大选中的背水一战,说到底,是美国自由势力在保守势力面前全面溃退的一首挽歌。
伴随着克里失败的,还有民主党在国会和参议院选举中的节节败退:这次选举之前,参议院中共和党和民主党的比例是51:48,之后变成了55:44;众议院中的两党比例也从223:210变成了234:200。民主党的参议员领袖汤姆达施勒,一个辛辛苦苦给南达科达州拉了25年钱的老议员,竟然被另有新欢的本州选民一脚踢出了参议院。
更糟的是,在司法方面,最高法院的9个大法官里,至少有3个将在未来4年里由于身体和年龄原因退休,而美国的大法官是由总统任命的,就是说,布什在未来4年里,至少可以任命3个“保守派”法官。这样一来,最高法院里自由派和保守派势均力敌的平衡将被打破,保守派将独领风骚。由于美国的大法官终身制,这些新任命的法官,其政治影响,可以延续未来几十年。对于想捍卫妇女堕胎权、保护Affirmative Action(平权法案)、废除死刑的自由派们,接下来的这个冬天,可能会长达几十年。
行政、立法、司法方面全线败退,可以说,这次选举是一记重拳,打得民主党鼻青脸肿。
问题出在哪里?选举失败后,民主党痛定思痛。
911和伊战以后激发的“爱国主义”麻疹是一个原因,但是伊拉克局势的恶化,已经使越来越多的美国人清醒过来,民调显示过半的美国人对伊战不满。经济就更不是一个主要原因,小布什上台这4年,愣是把克林顿时代积累下来的满满一仓库银子1000多亿美元,挖出了一个史无前例的5000多亿的大漏洞,失业率居高不下,学费医疗费却涨得让人心惊肉跳。就在让克里栽个大跟斗的俄亥俄州,布什任职期间,失业率上涨了足足两个百分点,4年来愣是挨家挨户地砸掉了23万个人的饭碗。也不能说克里这个人没有能力和智慧,他虽然长得苦大仇深,却是巧舌如簧,3场辩论下来,民意测验都显示克里是辩论赢家。他个人在越战时代的英勇事迹,比起小布什花花公子的青年时代,也是一本厚厚的老黄历了。
可是美国老百姓还是对那个说话爱结巴、眼睛爱眨巴的德州老头子情有独钟,为什么?
据说有一个名叫“文化保守主义”的风暴,近年在美国登陆,就是它,席卷了美国的政治风景线。NBC的一个民意调查问选民投票时最重要的考虑因素是什么,在“国家安全/恐怖主义”、“经济”、“伊战”、“道德价值观”4项选择中,得票最高的是“道德价值观”。在把“道德价值观”作为投票最重要因素的人群中,79%的人选了布什。
难道这说明,布什的胜利是因为他比克里更“道德”?
当然不是,所谓“道德价值”,在美国现在的政治词典里,也就是“宗教价值”。说穿了,就是一个人在妇女堕胎、同性恋结婚、干细胞实验等问题上的宗教立场。美国,这个大街上到处都是奇装异服的嬉皮士、高科技产业强劲有力、靠一部宪法治理了200多年的国家,在其精神的深处,仍然有一个保守的基督徒的灵魂—或至少,有一个分裂的灵魂,一半是虔诚然而严厉的基督徒,一半是放浪然而宽容的自由主义者。40年前社会革命风起云涌的红色年代里,自由主义的灵魂载歌载舞,40年后的今天,自由主义的盛宴曲终人散,克林顿那一代民主党人开始收拾欢宴后的残羹冷炙,而在他们不远处,里根时代培养起来的整整一代文化保守主义者,已经开始觥筹交错。
“文化保守主义者”选战前最大的一张牌,就是“同性恋结婚”问题。《圣经》上说了,婚姻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结合,两个男人或者两个女人怎么能结婚呢?他们愤怒论证道。虽然克里在这个敏感问题上,也小心谨慎地宣布自己反对同性恋结婚,但是反对的音量,毕竟不及号称要用修宪的方式来禁止同性恋婚姻的布什大,而克里对妇女堕胎权的坚定支持,惹恼了成千上万的新教基督徒。这次选举,有11个州,把同性恋婚姻问题和大选捆绑公投,11个州都用州立法的形式禁止了同性恋婚姻。
“不要忘记,这个国家有一半以上的人,都是虔诚的基督徒”,CBS的一个评论员说道。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选战中,布什可以大大方方自称是“Conservative(保守派)”,而克里却从来不敢公开承认自己是“liberal(自由派)”。每当有人指出他是liberal时,他都含含糊糊地回应道:“It’s useless to throw labels around(四处给人贴标签是没有意义的)。”在一个号称世界上最“自由”的国家里,“自由派”竟然成了一个贬义词,一个政治家避之不及的病菌,这也的确是蔚为奇观了。一个讨伐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自由斗士,却开始发上了基督教原教旨主义的高烧,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个历史的反讽。
然而,过分的悲观似乎也没有必要。在美国精密的宪法构造——三权分立、小政府、联邦权和州权分离、人权法案——面前,共和党想一手遮天也没那么容易。国会参议院里民主党还能顶小半边天,最高法院里那几个自由派的老头老太太也还能挺个十年八载,东北部和西部沿岸这几个州的老百姓还要一如既往地制造噪音,更重要的是,美国社会里由无数小的非政府组织、民间社团带动起来的“公民文化”,也不可能被布什一棍子打下来,就歇了菜。自由派如我,已经想通了,就当历史是只青蛙吧,跳两步,退一步,一不小心赶上这“退一步”的时候,闭上眼,打个盹,等着看这只青蛙的下一次起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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