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以来，韩国朝野因“清查韩奸”闹得纷纷扬扬。虽然这场“运动”缘于国内的党派斗争，但事态的发展可能对韩国社会的各个方面以及韩日关系产生深远的影响。国会以绝对多数（151票赞成，2票反对，10票弃权）通过的《清查日本侵占时期亲日反民族行为特别法》已于今年9月正式生效。卢武铉总统敢于破釜沉舟地主张在清查工作结束后出版《亲日人名录辞典》，将参加日军任少尉以上的韩人军官清查后登记造册；这些都折射出韩国上下“与日本对立”的主流民意。
“每当大选之际反日情绪便会高涨起来”
日本几家大报都得出了相似的结论，“每当大选之际（韩国的）反日情绪便会高涨起来”（朝日新闻网站语）。长期以来，无论韩国的执政党还是反对党，无论是全国影响力的新闻媒体还是流行于世的影视作品，都动不动拿反日说事儿。可见舆论大势——只要“与日本对立”，便得民心顺民意。
今年3月“清查韩奸”的特别法案通过后的几天里，《朝鲜日报》、《东亚日报》等韩国大报都评论说，国会中有些“知日派”的议员不敢站出来反对特别法案，有的议员曾私下表示：“当时国会弥漫着一股让人无法反对的氛围。”韩国社会舆论研究所委托的一项民调结果是，国民中赞成“清查韩奸”的占62．1％，反对的34．9％；《朝鲜日报》公布的另一种调查结果是赞成者61．4％，反对者33．7％。两项调查所得数据非常接近，支持清查者占七成以上。即使是占三分之一的反对者中，也称不是亲日的或同情“韩奸”的；只是认为没有必要追究过世的人和耄耋老人的历史问题，或者只是认为以当年的少尉军官划线会让后代难以面对，会引起韩国社会的分化等等（ＫＢＳ报道）。在对日问题上，已形成了“沉默的螺旋”。
发动这场调查的是执政党——开放国民党的议员，矛头所指是主要反对党大国家党党首朴槿惠和她代表的保守派势力。朴槿惠是前总统朴正熙的女儿，在电视上慈眉善目、口齿清晰，很聚人气。2007年大选，现任总统卢武铉不得连选，卢所在的开放国民党能否打败对手继续执政，很成问题。特别法案正是一把杀手锏，肯定会在朴槿惠政治形象上戳出个大窟窿。其父朴正熙不光做过日军军官，还在总统任上压制民众的反对与日建交（1965年），在很多韩国百姓眼中，显然是个重量级的“韩奸”。那么，极重家族荣誉的韩国民众，乐于将身家性命与民族兴亡融为一体的选民百姓，会将选票投给“韩奸”的后裔吗？
朴槿惠的势力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借助媒介一针见血地指出卢武铉集团的“亲北朝鲜”（即“亲共”）问题，要求扩大“清查”的范围，不过，这一招对执政集团的杀伤力不像预想的那么大。一是呼应者寥寥，媒体没有大事炒作，民间也无所谓（各大网站论坛极少提及）；二是开放国民党的执政理念之一便是积极与朝鲜发展关系，以求早日“平和统一”，摆明了要与北方打交道。看来，衡量今日的政治家，意识形态的倾向性，已算不得大是大非问题；倒是民族情感、民族精神的亲疏离合成了首要尺度。
大势所趋，韩国的某些政治家和部分知识精英，即使主张发展韩日之间的经济文化往来、试图加强两国在东北亚地区的合作，说话做事也得掂量着来。去年6月，卢武铉访日，强调“务实”、“重视未来”；ＫＢＳ等韩国主流媒介便指斥总统“屈辱外交”，逼得卢氏不得不“先柔后刚”。今年7月卢武铉在济州岛接待小泉时，解下领带坐在同一条板凳上，说了句“不再追究历史”；韩国报纸立时一片声讨，不堪舆论重压，卢氏第二天便改口，婉转批评“日本没有德国那样的悔过态度”。受反日舆论钳制的不光是现任的卢总统，在前总统金泳三、金大中任上，也没少经历类似的事件。
“距离近，心相远”：民间对日态度的基调
韩国海外公报馆编写的具有官方外宣色彩的《韩国手册》，在《对外关系》一章中，写道“韩国和日本是隔着大韩海峡相望的近邻，······（两国）积极寻求发展睦邻关系”；话说得含蓄。既没说“已经”建立了睦邻关系，又回避使用“友好”这样的字眼。其实，韩国社会早已流行着一句话，生动而深刻地概括了韩日关系，那就是“距离近，心相远”。距离近，两国历史上肯定有纠葛，现实经济文化方面肯定有往来；心相远，显然是冷淡和对立感，说得极端点，还可以有仇视与憎恨的成分。
认识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通常要在不同的层面和视角展开。至少有三个层面，即国家执政集团、知识界产业界精英和城乡民间百姓；至少有三个视角，即相关国Ａ视角、相关国Ｂ视角和第三国Ｃ视角。各个层面与视角的意见展示平台是大众媒介。市场经济条件下，多数媒介倾向于基本受众的意见，即倾向于本国老百姓的意见。
所谓“距离近，心相远”，便是韩国民间层面的对日态度。应该说，这种态度传承久远且广泛存在。这种态度在当代传媒的提示与培养之下，根深蒂固且标志明显。对韩国公众来讲，日本侵略问题、独岛（日称“竹岛”）主权问题，是绕不过去的含糊不得的根本性问题。日本的“教科书事件”、“参拜靖国神社事件”、“竹岛邮票事件”等等，无一不触及这些根本性问题。围绕这些根本性问题，蔓伸出无数“心相远”现象。
笔者在韩国的大学教书，工作中日常交往中，见到或体会出许多耐人寻味的事儿。今年春天，一位年过半百的韩国教授驾车陪我游韩国中部的上党山城，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山路蜿蜒，碧绿玉白，一车清香。兴致正高，韩国教授冒出了一句半：“美是真美，但是，日本国花——不舒服吧——”我很吃惊，这是什么样的意识流啊？还有一事。初夏时节，我教书的大学开运动会，运动服各系都不一样，由学生自行设计，花样百出。英文系学生的上衣写着大大的ＥＮＧＬＩＳＨ艺术字外；中文系学生的上衣是大红色的底子加上金色五角星，仿佛是中国国旗披身；德文系、法文系、俄文系的学生衣服上都印着相关国旗，或前胸或背后，也十分醒目；唯独日文系的服装非常低调，他们学生不少，人数仅次于英文系和中文系，穿的好像是批发来的圆领衫，湖蓝色的底子背后有韩文写的深蓝色的“日语”字样。有韩国同事告诉我，颜色和图形都不能跟日本国旗沾边，这些孩子们从小就知道。再说一例。一天在饭店与几位韩国教授吃饭，酒至半酣，对面的电视正放映《野人时代》，荧屏画面上有一标语“日韩同祖”之类；我顺便问“日韩同祖问题，韩国的人类学家、语言学家怎么看？”隔一个座的金教授辈份最高，此刻酒也有点高，他从牙缝里挤出来：“什么日韩同祖？你也这么看？”我忙不迭指指电视，就此打住了。此类实例不胜枚举。我的韩国学生，看到从中国带来的地图将韩国称做“东海”的地方标着“日本海”，就愤愤然。日后，我发现挂在教室墙上的地图上手写体的“东海”覆盖了“日本海”，且在地图上的韩日之间，增加了一个不合比例的圆点儿，赫然用手写体注明“独岛”。
深入考察了韩民族的历史与文化之后，跨文化传播学家Ｒｉｃｈａｒｄ Ｄ．Ｌｅｗｉｓ在他著名的《文化冲突与共融》中，将“怀疑邻国”（原文指出“邻国”即日本等）作为韩民族的文化特质提炼出来。当代西方传播学家通常多做定量研究，少做甚至不做定性结论。而这位曾游历世界并在日本工作了五年的英国学者，分析材料之后，言简意赅地给出了结论。Ｌｅｗｉｓ的率直，叫人佩服。
其实，研究韩国民间对日态度问题，用量化手段挺难。1965年韩日建交之后，两国民间商贸往来的数据好找，文化体育交流也不难统计，历年大学里选修日语的人数也有案可查；但是，那些数据无法作为标志民间态度的变化曲线。（2003年汉城国立大学出版部的《21ｓｔ Ｃｅｎｔｕｒｙ：Ｐｒｏｓｐｅｃｔｓ ａｎｄ Ｐｒｏｂｌｅｍｓ 》的卷首语，也持这一观点。）民间态度的演变，至少要经过一代人观念与情感的沉淀。而韩日之间的历史与现实是，益于两国关系的局面常有，有损两国关系的事件也不断；无论官方关系还是民间关系，两国间常常进三步退两步，亦或进两步退三步。韩国百姓“与日对立”的态度大体上也由上一代传给了下一代。
2002年韩日联合举办世界杯圆满成功。虽然韩方经济效益低于预期，但不亏本；球队历史性地闯入四强，为大韩民族争足了面子。日方场地等硬件基础好，前期投入少，加上办决赛，经济效益较高；队伍打入16强，也相当体面。两国皆大欢喜。这场史无前例的合作即将结束之际，两国组委会发表联合声明，除了肯定成功，还强调指出“具有改善日韩关系的历史意义”。但是，当年的民调显示，只有48％的韩国人认为合办世界杯有利于改善韩日两国关系；比1997年两国联合争取主办权时的67％大幅下跌。再者，整个世界杯筹备过程中是非不断。是“韩日世界杯”还是“日韩世界杯”，韩方国名字母Ｋ在日本的Ｊ后面，但韩方坚持一定要“韩”在“日”前，为此丢了最赚钱的决赛场地。（此后，有韩国学者要求更名或正名，恢复19世纪以前英国人的叫法Ｃｏｒｅａ，为的就是国际场合堂而皇之地排在Ｊａｐａｎ之前）还有，日方想让天皇赴韩参加开幕式，借以翻开历史的新一页；韩方则咬住教科书事件，拒绝邀请。
还有些事件，发生在世界杯的当年和其后，说明世界杯的热量有限。2002年韩国公报馆出的《韩国简介》再次突出地强调独岛（日称竹岛）为韩国的领土，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世界杯期间向各国游客宣传，也是针对此前《最新日本史》中又一次将竹岛（韩称独岛）列为日本领土的反击。此事引发了双方媒体大战。2003年9月，韩政府第四次解禁日本文化产品，随后，日韩合作的青春偶像剧《朋友》也在全韩播出；可是，日本的右翼名人石原慎太郎唯恐韩日关系太平，说日本当年吞并韩半岛，应由韩人自己负责。又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发韩方反击。韩日政府间商讨两国“设立自由贸易区”问题，韩媒体附和的有之，指责的似乎更多，起码观点更鲜明：政府的政策将使韩对日的贸易逆差更加扩大。
若用数字说话，还是看看新近的权威民调吧。
2004年5月2日，韩国研究中心（ＫＲＣ）公布了一项置信度95％，容许误差3．1％的民调结果。其中，“认为经济关系最重要的国家”61．6％选择中国，26．2％选美国，只有5．7％选日本（与韩日实际的经贸总量不相称）；“认为友好的国家”选中国“好”28．0％，“不好”11．8％；认为美国“好”22．8％，“不好”16．2％；认为日本“好”15．1％，“不好”35．1％。
2004年6月《朝鲜日报》以韩国大学生为对象进行了大规模问卷调查，得出的结果是“认为最友好国家”第一是中国38．3％，第二是美国28．4％，第三是俄罗斯25．8％，问卷所列的国家中，日本排最后7．4％。“认为对民族统一大业起敌对作用的国家”第一是美国49．1％，第二是日本35．7％。日本的敌对作用排在了第二。
2004年8月16日，《汉城时报》公布了一项别出心裁的“官意调查”结果，韩国国会中299名议员中237人完成了匿名问卷，其中一问“应该与哪个国家保持亲密关系”，选美国的195人，选朝鲜的28人，选择中国的14人。完成问卷的政治家们，没有一位选日本。有必要指出的是，卢武铉政府的对日政策一贯是“向前看”的，按媒体的说法是“对日屈辱外交”的政策；卢武铉的执政党开放国民党在国会占半数以上的席位，填写问卷者竟没有一人“亲日”，哪怕是匿名的。着实叫人吃惊。
日本媒体时常感觉良好，但根据不足
笔者曾从几种不同的媒体上看到相同的说法，“近年来，日本舆论对北京态度强硬，对汉城则倾向于柔和”；“尽管韩国媒体对东京的态度最为强硬”，日本媒体仍认为是“民主制度下的新闻自由”（见《读卖新闻》、《朝日新闻》的网络中文版）。公众意见与媒体倾向是相互作用、互为因果的。所谓韩方媒体硬日方媒体软的倾向，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两国民间态度及政府政策的走势。
据了解，日本舆论是把中国视为头号战略对手的，日方更担心中韩在教科书问题和参拜靖国神社问题上联手对日。日本朝野各界都希望看到韩国向日方示好的情形。所以，每有韩国民众有对日“亲善”举动时，日本媒体便喜形于色，添枝加叶。
1999年7月，韩国解禁日本轿车；日本媒体曾大加宣传，以为日本的高档轿车有明显优势。但4、5年过去了，人们从汉城到釜山的车流中很难找到日本产的车。我所在城市的地方报纸《忠清日报》的生活版，今年春天对大学生进行问卷调查，“你最向往的外国轿车”，前五位中没有日本品牌的。
去年9月韩国政府批准，今年1月开始实施的日本文化产品解禁；被日本媒体认为深层的日常的文化交流有了保障，并乐观地预测两国文化交流热行将到来。但是，除了韩日合拍的电视剧《朋友》播放（韩语对话，日文字幕）外，并无预期的日本文化热。我的学生中有四分之一（19人）看过《朋友》，表示“希望每集都看”的没有，“至少完整地看过一集”的9人，“注意到日文字幕”的7人，“知道此剧是韩日合拍”的16人（此项包括未看过此剧的学生）。此外，我还问过日本影视歌星的名字，多数学生能说出三两个，有的一个都说不出。我教的本科学生是人文学院的，年龄在19－27岁，全院75％是女生。应属流行文化的主力人群。倒是韩国女歌星ＢｏＡ在日本的人气最旺，今年上半年几度列日本排行榜之首，热度不亚于韩国本土。韩剧《冬日恋歌》男主角裴勇俊，在日本青年女性中极有号召力，甚至引发韩语热。两厢比较，我觉得两国文化交流只是一头热。英国《金融时报》所说的“ＢｏＡ在日本大受欢迎，有望某种程度上弥合日韩两国的民间对立”；也只说明了日对韩热，无法说明韩对日热。
最近，叫日本媒体大喜过望的今年亚洲杯中日对决时，据说韩国球迷在电视机前为日本队加油。日本有媒体称，给赛场上经常是韩国对手的日本队助威，这是从来没有的情形。似乎有好多言外之意。我未能找出那家日本媒体首先或为主评论此事，但是，我在韩国了解的情况并非如此。我用滚雪球调查方式直接或间接询问过汉城、清州和釜山三地的3位酒吧老板，3位大学任教的体育教授，16名男学生和5名女学生。结论是，一“不太关心此项比赛”，理由是韩国已出局，亚洲水准不高；二“没有热烈场面”，理由是大学没开学，酒吧里学生不集中；三“中国队不如日本队踢得好”，笔者理解是，韩国足球普及程度高，懂球的多，没有本国队伍时自然为技术好的队伍叫好。我和我的调查对象都没看出其中有什么感情倾向的因素。
还有，关于韩日关系一类的民意调查结果，韩国媒体公布的跟日本媒体公布的往往不同。不同之一是，韩国媒介不重视日本人对韩的态度，而日本媒介常常把韩日两国人的相互评价作比较。如1997年日本报纸公布的与韩国媒体联合进行的民调结果，有47％日本人和32％的韩国人认为两国关系良好。不同之二是，日本媒体得到的结论常常是对日友好的比例较高，对日不友好的比例较低。（见ｗｗｗ．ｋｏｒｅａｈｅｒａｌｄ．ｃｏｍ）
不能说韩日关系完全没有“利好”因素，两国高层正在考虑缔结自由贸易协定；日本企业家正积极鼓动修建日韩海底隧道，韩方也有呼应的企业；明年邦交40年之际“韩日友谊年”的友好交流活动，政府与民间都在积极筹备。但是，韩国民间“与日对立”的态度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日本政要参拜靖国神社问题（小泉明确表示要年年参拜），美化日本侵略战争的历史教科书问题，独岛（日称竹岛）的主权问题（已有日本公民要求把户籍前往该岛）等等，都是炸药桶。那些脆弱的“利好”因素，随时可能灰飞烟灭。
（本文作者为山东大学传播学研究所所长，现韩国清州大学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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