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档案》第106期：张西-西部禁毒调查(图)

　　《记者档案》第106期：张西——西部禁毒调查

　　主持人：许可嘉宾：张西　本期编导：张曦伯

　　[视窗·外景]

　　[短片解说词]

　　2004年3月，《啄木鸟》杂志刻张西只身前往中国西部地区，开始为期两个月的西部禁毒调查。西部之行，不仅让张西看到西部禁毒形势的严峻，而西部缉毒警察的悲壮、无奈和令人堪忧的生存状态更是深深震撼了张西。

　　[栏目·内景]

　　主持人：你好，张西，首先欢迎你接受我们的采访。最想先问你的这个问题，就是看了你关于西部禁毒的一系列报道之后，首先想问你就是，怎么想到要去关注西部禁毒的呢？

　　张　西：今年三月初，早上醒来之后，就打开电视看到《东方时空》栏目。敬一丹正在采访西部的一个缉毒警察，叫蒋元勇，他手下一个民警在看管一个毒犯的时候，毒犯带着镣铐跑了，社会舆论对他的压力很大，包括他的局长都受到谴责。他们就认为，毒犯给公安局长和刑警队长行贿了大概几十万，所以他们把人放了。这样公安局长被免职，就调离了。他本人也和那民警也给抓进去了，新任的局长就觉得这件事情非常蹊跷，后来就通过在中央斡旋，就把警察蒋元勇取保候审了，然后蒋元勇就用了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倾家荡产最终在西藏的阿里把这个毒犯给抓回来了。他就说如果我不把这个毒犯抓回来，我这辈子警察生涯就完了，我什么都完了。作为同行，我看到了这段话，我就觉得挺辛酸的、也挺无奈的，所以我就一下子就起床了。我就打开电脑，我就开始查有关这方面的资料，结果一查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很大的标题，就把我镇住了。就说缉毒英雄如何走向毒枭的，说的是贵州六盘水有个叫周鲲的，过去是全国优秀警察，现在沦为大毒枭。我就觉得很奇怪，也很震惊，我就不知道他这中间的变故是怎样的？所以我就给（公安部）禁毒局打了个电话，我就是想咨询一下。第一个问题就是：我们西部毒情很厉害吗？第二就是缉毒警察现在的生存状态是怎样的？后来公安部（禁毒局）有个副局长叫李远征，他说你应该过来一下，你早该关注这一块了。

　　主持人：在这之前你对西部的禁毒或者说毒品的情况，你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什么样的认识？

　　张　西：不好意思，应该是一无所知吧。

　　主持人：西部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张　西：跟毒品无缘，印象中我觉得西部比较穷，但是他有浩瀚的美，他非常美。所以我就根本没往这上面去想。

　　主持人：（禁毒局）给你介绍的西部禁毒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呢？

　　张　西：我想记者主要还是自己眼睛看，自己去问，可能我看到的和我问的，用四个字来总结就是“触目惊心”。

　　主持人：第一站去了哪里？

　　张　西：第一站去了包头。

　　主持人：去包头当时禁毒局的意思是说，你对毒品这一块没有什么了解。

　　张　西：包头是我们全国的一个禁毒模范城，他说你先到那看看。所谓的模范呢，等我去了之后，我才有一个对比。也就是说在解放前，包头这个地方有九万人口，其中就有两万人口在涉毒。他那个比例可就大了，现在有二百三十万人口，吸毒人员将近五千人，也就是占了0.2%。就是说现在已经做的非常好了，他们就请我去。我去看了之后的感觉，就是禁毒工作有成绩。但是禁毒工作存在很多问题。这个问题比如说，我去的包头市禁毒委员会和禁毒支队都放在一起，两块牌子在一起办公。二百三十万的人口，只有十五名禁毒成员，而且禁毒经费非常的少。

　　主持人：在采访过程中你见到的第一个禁毒警察还记得吗？是谁？

　　张　西：应该说第一次我同时见到了两名缉毒警察，对我就非常的震撼。一个是叫杨建国，一名是叫赵秀。杨建国和赵秀进来的时候，杨建国脸上正中间有一个刀印，然后手臂有个刀印，坐在那儿，赵秀脸色苍白很疲劳。进门之后往那一坐，就在抽一种劣质烟。跟他同来的还有一个女搭档，卧底的女侦察员，就说赵秀你不要老抽烟，他就不吭声，不吭声之后他就打哈欠。我说你是不是很困，他说我在蹲坑，蹲了三天了。

　　主持人：赵秀他是怎么受的伤？

　　张　西：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左手有大概半尺长的刀印，然后肌腱肉被击断。他当时和一个叫赵春霞的一位女警察两人卧底，他装成是一个买主，去和那个卖货的人去接头。在接头的时候，对方三个，他们是两个，本来他们都搜过身了，什么都没有带，对方也没有显示出有刀。但是在交货的那一瞬间，对方发现他们是警察的时候，就拿出刀来，就朝着他们就劈过来。赵秀就用这个胳膊一挡，这就给他砍断了，但是离包头市有半小时的路程，在一个高速路口，等到把他送到医院去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小时过去了，流了很多血，从那以后他身体就不是太好。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跟我说那三千块钱，三年过去了， 还没还上，所以那个借条还在口袋里。

　　主持人：你说他借三千块钱？他这个因工受伤，应该得到公费的医疗。

　　张　西：我们都想当然，那是我们的愿望。但实际上在一线的警察，这方面的待遇是非常非常差的，基本上报销这一块很难落实。

　　[视窗·外景]

　　[短片解说词]

　　两个月的时间，张西跑了除青海之外的西部所有省份，也没有想到有着浩瀚之美的西部毒情如此严重，而更令人震惊的是她采访的十几名毒贩和上百位吸毒者大多数都是西部贫困农民。

　　[栏目·内景]

　　主持人：你在这次西部之行当中也采访了一些毒犯子？

　　张　西：对！

　　主持人：还记得你最先采访的是什么样的？

　　张　西：最先采访的是一对贩毒姐妹，年龄非常大的，姐姐五十七岁，妹妹五十三。妹妹就是画面上的，她叫金花吧，抓着铁框子的那个。我是三月份见到她，我估计在六月二六日的时候已经枪毙了。我看到她的时候，已经是在最高人民法院最后核实她的死刑这个期间了。我见到她的时候，给我的印象，她是一个典型的农民贩毒，就是一种愚昧，一种无知，还有一种胆大、冒险。但她贩毒值得一点同情的是，她贩毒目的是为了把她的儿女都养大，让他们上大学，让他们有知识，但是她这种手段还是非常恶劣的。

　　主持人：这样的一个农村妇女，她怎么会成为一个大毒犯呢？你刚才说到涉案的……两千克。

　　张　西：两千克毒品｛她这个农民｝她就是一种无意当中吧，她这中间有一些她的渊源。她做生意赔了，做了各种各样的生意。她本来是个很能干的一个女人，可是没赚到什么大钱，也盖不了房子，给孩子教学费上也有点够呛。后来别人就给她指了一个道，说内蒙那边过来有人要毒品，说你看你有没有办法弄到。弄到这个的话，就容易发财。

　　主持人：她不知道做毒品是违法的吗？

　　张　西：她刚开始可能不知道，她只知道是做生意，就是把这个生意只要拿到了内蒙，拿到了包头，她就可以挣大钱。但是在做的过程当中，她其实就已经知道了，这是违法的。

　　主持人：既然是违法的，她就可能知道五十克要杀头了。她知道了，她有一种什么心理呢？

　　张　西：死了我一个，幸福全家人，有这样的心理。另外可能就是比较贪婪，就说能够多赚钱，她就不惜一切手段，就去这样做了。

　　主持人：你说她们姐妹俩都是毒贩子。

　　张　西：她的姐姐应该是被她拉下水的，她是属于家庭也比较苦，她的父亲也是做过牢的，在五十年代就死了。她母亲就领着她们姐仨，姐仨是要饭长大的。当时她母亲在那种情况下，就教导她们说，人间有三条道：你要走中间那条，就是要做好人，但是她要饭要了很多年，她已经尝到了贫穷的滋味，后来当她做生意，后来中间也发起来，又被骗了，这个过程当中她也琢磨出一些事情来。她姐姐本来是很善良的，但是就是因为她贩毒挣来这些钱，也养了她姐姐的孩子，所以她姐姐对她有感恩之情，她让她姐姐去送个货。她姐姐肯定也觉得是对的，应该的。实际上我们是先抓到她姐姐，然后她一听说她姐姐被抓了，她又没有钱，她就又去贩毒。在贩毒的时候，她贩毒是想拿这个钱来救她姐姐，在这个过程里把她给抓了。她姐姐判了是无期，给她判了是死刑。她姐姐就在那天晚上跟我说，你们要是把我的妹妹给杀了，我就自杀。我说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

　　主持人：像这样子的可以说是愚昧，无知的。农村的这种毒犯子，在你采访的这些人中间占地比例多吗？

　　张　西：贩毒的我这一次见了大概有十五六位，农民占了可能是75％。

　　主持人：在你采访的这些毒犯的中间，有没有那些所谓的高智商的？所谓的比较聪明的？了解这些，但是为了利益金钱还去做的？

　　张　西：有，你说的这种情况我在重庆遇到过一名，他是一个二十五公斤的毒品案，他贩毒二十五公斤被抓了。我跟他刚开始见面的时候，他看我，我也看他，大概我们对峙了有五分钟吧。后来我就给他递了一支烟过去，他就马上给我扔回来。扔回来，我又给他扔回去，他就不吭声了。然后我说你吃饭了吗？他说吃了。我说你娃几岁了？两岁了。然后就这样聊起来了，聊着聊着他自己也就不知不觉就开始讲他的一些事情。

　　张　西：他说不是我，他就是这么一个市场，前面你种植的源头不切掉，中间肯定要有人买；既然有人卖，就得有人买，我只不过承担了一个卖的这么一个中介，我这是做生意，当然这个生意是国家不允许的，国家不允许，像我这种老鼠肯定就要碰到猫。

　　主持人：猫是谁？

　　张　西：猫就是警察。毫无这种惭愧、歉疚的、悔恨的意思。在我跟他交谈的这两个小时里，可能他唯一的一点歉疚就是对不起孩子。作为他觉得，他作为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有点本事、有点智商的男人，他觉得他是在赌一把，在下棋，他说我现在是下的一塌糊涂。我说你的名字挺大气嘛，泗洋浩海。他说哎呀，我就是一只死羊。他不是刘泗洋嘛，他说死羊一只，我现在还谈什么呀。

　　张　西：很多人原本有很好的家庭，很好的生活，因为毒品一切都没了。在包头的时候，我就见过一个年龄应该跟我差不多的，算是八十年代末期，算中国首富起来的这么一个大学生。他是内蒙师大毕业的，中文系毕业的，比较聪明。那也就是挣钱了吗，用他的话说怎么吸上了。挣钱了，房子有了，公司有了，车有了，就打牌嘛。打到下半夜没神了，说我这里有个什么料，你尝尝肯定就提神了。就这样子，就吸上了，吸上这么三五次 ，就离不开了。有一个女警察挺惋惜的。在云南，别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两人感情挺好的。但是这个男的，种原因吧，吸上毒了，但两个人很相爱。这个女的发现之后，就劝他你放弃吧。那男的表示，为了你我一定要放弃，我一定要戒毒。可是戒了一年多，都没戒掉。后来这个女的就火了，说：这样吧，我戒给你看，我吸，我戒给你看，我就不相信我戒不了。结果就吸了，吸了大概三个月之后，她的吸毒量比她男朋友还大，后来关到昆明戒毒所，我觉得这个是最惋惜的。

　　主持人：你这次采访一共走了西部多少个省？

　　张　西：11个省，除了青海没去，我全去了。

　　主持人：那在这些地方，你觉得哪里毒品泛滥的情况或者禁毒的形势最严峻？

　　张　西：我觉得西部都值得关注。这些个地方，反正有他的隐患吧。我就举一个数字来说：一九八九年我们国家吸毒人员只有八万，到了两千零三年，我们国家吸毒人员是一百零五万。你可以想想这个数字，可见它现在的泛滥情况，可能这一百零五万里，西部也占了相当的比例。

　　主持人：现在西部毒品之所以如此泛滥，禁毒形势如此严峻，有没有他特定的原因呢？

　　张　西：贫穷是一个主要原因，可能文化素质低下，这是最根本的原因。

　　[视窗·外景]

　　[短片解说词]

　　这次西部之行也让张西开始关注西部一线缉毒警察，在被他们的故事深深打动的同时，张西也看到西部一件警察真实的生存状态。

　　[栏目·内景]

　　主持人：可以说西部的缉毒警察，他们的压力，肩上的担子是非常非常重的。

　　张　西：对。

　　主持人：而且你在采访报道中也提到，说他们面临着双重的伤害，为什么会讲是双重的伤害呢？

　　张　西：毒品对普通人来说，他是一种单方面的伤害。就是你接触到了，你不幸遭遇到了，你就是一个厄运。但对警察来讲，我一方面要打击毒品，打击毒品所带来的这些种种危害，同时各种各样的危害，也都冲撞着我们。我在云南的时候，有一个缉毒警察是赫赫有名的，算是一个缉毒英雄。毒犯子收拾不了他、恨他，然后就设计让他儿子吸毒。他儿子就吸毒了，等他毒瘾上来了，这个缉毒英雄，只能把儿子铐在窗台上，看着儿子自己把头撞到那个墙上，就是那种要死要活的样子。我觉得那种伤害，他是一种心灵的折磨。还有就是在我去南方的某一个城市的时候，这个城市刚刚破获了一个毒品案件，因为他们抓的这个毒贩子，恰恰是当地的一个缉毒队长，所以不能用当地的警察来打入这个毒枭内部。所以就从北京，从内地借了一个警察过去。我们这警察去了以后和这个缉毒队长一接头，他自己是做过警察的，他当然明白种种的防范措施。所以他就说：你是来要货的对吧，那你跟我是一伙的；既然是跟我一伙的，那好那你吸毒吗？他说我肯定吸，那你吸给我看看，他一下就傻眼了，然后就逼着你吸。如果你不吸，你肯定就是卧底的；如果你吸了，就证明你就是跟我一伙的。然后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这个年轻的警察被迫毅然的就吞了冰毒，等到这个案子结束的时候，几个小时之后，结束的时候，我们就开上救护车，就把这个警察拉到医院输液，输了三天液。就在这个输液的过程当中，这警察因为他吸了冰毒，亢奋了，就喊啊 ，叫啊，其他的警察就在旁边流泪。这是一种伤害，这是一种付出，这是一种牺牲。云南还有一个女警察叫程华的，她是从警校毕业，一参加工作就到了缉毒队，每天都有一些案子进来，这样她也就没有考虑别的，也不戴手套，什么防护措施都没有，就是来检验这些毒品，称几克几克。结果七年之后，有一天突然就晕过去了，晕过去之后，到医院一去检查，是海洛因中毒。海洛因中毒在咱们国家的工伤规定里，可能有铜中毒、铅中毒、煤气中毒，但没有海洛因中毒这一词。所以直到现在，她的工伤费没法报，她非常痛苦。她说她在清醒的时候，她也希望自己能够离开家人，而且人家经常会把她送往精神病科去看。她说我没有精神病，我自己都快成神经病了。

　　主持人：西部这些一线的缉毒警察，他们生存状况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

　　张　西：应该说不好。我走过的这11个省市，我很有意识的对三十七八岁这个年龄段的警察，做了一下调查，这个年龄段很能说明问题。因为他上有老，下有小，就这11个省市的一线的缉毒警察的平均工资在八百到一千一。你像贵州、新疆，像包头、广西，就这些地方的警察，都是在八九百块钱。

　　主持人：给看到的这些西部的警察、缉毒警察一个群像的话，你觉得他们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

　　张　西：很悲壮，很无奈，很危险，很需要人去理解。

　　[视窗·外景]

　　[短片解说词]

　　西部之行结束后，张西开始埋头写作，两个月之后，26万字的《西部禁毒报告》发表，张西说：写这个报告就是想让人们远离毒品，让更多的人关注西部禁毒，关注西部一线缉毒警察。

　　[栏目·内景]

　　主持人：此次的西部之行什么时候结束的？

　　张　西：走了两个月，是在五月初结束的。

　　主持人：从三月到五月？

　　张　西：对。

　　主持人：在这样的一个采访过程中，你今天回过头来想想你这一次的采访历程，你觉得最震撼的、触动最深的是什么？

　　张　西：我没有想到西部的毒情这么严重，所以我回来以后写了二十六万字的西部禁毒调查报告。

　　主持人：作为一个记者，你写了这样二十六万字的东西，也经历了两个月的调查采访，如果现在让你用几句简单的话来总结，你觉得作为一个记者，你最想通过这些传达给人们什么？告诉人们什么？

　　张　西：文字带给记者的可能是有很多梦想，但不仅仅是梦想，可能更多的是一种社会责任。所以记者有责任去用一种冷静的态度，去提示一些什么给读者。那么从我的这两个月的经历来说，希望能够看到这些文字的人远离毒品，抵制毒品，从而能够参与到禁毒这样的一个运动来。因为对这个国家来说，是太大的事情了，是国家大事。

　　主持人：同时也跟你一起关注那些在一线的警察，因为他们也是禁毒事业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张　西：是的。

　　主持人：非常感谢张西接受我们的采访。

　　张　西：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