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龙女人/侯虹斌专栏
我把弗里达视为一种真正动情的对象。哪怕是旁人,也能听见,她在灵魂和肉体上受的伤,就像玻璃碴缓缓地割开肉身时,肌腱发出喑哑而幽微的破裂声——说的时候,连自己都疼了。
弗里达是墨西哥近代最伟大的艺术家,也是法国卢浮宫收藏拉丁美洲画家作品的第一人。仿佛每个名女人都是借她身后的一个男人或一串男人才得以成名的,但弗里达不是。大家提起壁画家迭戈-里维拉,因为他是弗里达的丈夫;提起雕塑家诺古奇,因为他曾爱过弗里达,提起托洛茨基,都会想起——哦,他曾是弗里达的情人。
弗里达7岁时,小儿麻痹症,瘸了;18岁,车祸,多处骨折,一根铁条从腹部刺穿她的身体。弗里达奇迹般地逃出死亡,然而再也没有逃开病床和病痛。她一生经历了32次大小手术,3次流产,最后截肢。“我不是生病,我只是整个碎掉了。”弗里达形容自己。
弗里达的第二个磨难是政治。她也是一个浪漫的国家主义者,即使坐在轮椅上,她也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弗里达那些痛苦和挣扎,不仅来自身体和爱情,也来自墨西哥,来自她高蹈的共产主义理想。可她的最大悲剧仍然是爱情,爱上了著名壁画家迭戈·里维拉。少女时代的弗里达就说:“我的目标是为里维拉生一个小孩。有一天我会把我的想法告诉他的。”后来,他们果然结婚了,两人深深相爱,但互相不忠。迭戈和接触过的每一个女人有染,包括弗里达的亲妹妹。弗里达也和数不清的人发生过关系,只要他们著名且长得漂亮:她勾引她看上的每一个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这个女人还喜欢以奇装炫人,衣着华丽,招摇过市。她喜欢喝龙舌兰酒,喜欢举办狂欢的宴会,在宴会上,她会对着来宾唱黄色歌曲,她会对客人讲色情笑话,说脏话,使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深感震惊。任何时候,她都是众人瞩目焦点:如果不是,那就去制造。没有谁不记得在电影里她和女摄影师蒂娜·莫多提的那一段探戈舞吧,真是风情妖娆,抵死缠绵,简直就是当众做爱。
说起来,江山不幸诗人幸,国破家亡,往往才人辈出,英雄迭起;盛世华衣,往往阿谀、功利、浅薄、投机。表达快乐美满幸福的篇什一般只配刊登在当地报纸副刊版,惨绝人寰、迷失绝望的诗篇却常有流芳之作。但是,谁也不想一边写诗作画,一边痛不欲生呀。尤其女人。
如果可以,我想,宁要寂寞的生,不要痛苦地死,宁愿枯守一份平淡的感情、不愿夜夜流连不同枕席,宁愿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不愿做霍金。可是,一不小心,弗里达想要的都没得到,只能支离破碎、满腔悲恸地做一个才女,一个经才济世的才女。都是苦难给逼出来的。
不少评论者用这种调调来敷衍弗里达:“造物主给她非常人所能承受的深重苦难,是为了激发出她灵魂最深处的渴望,让她展现出深藏在她体内的才华。”这话并非没有道理,然而,全无心肝。
“我以酗酒来淹没我的痛,谁知该死的痛却学会了游泳。”弗里达这样自说自话。她用夸张、炫耀、甚至放肆来抵挡痛苦和死亡。可是,作者是哑忍的。我们从弗里达的作品里,在狂放恣肆的构图、泼辣刚健的色彩、敏感绵密的笔触下面,可以听得到她的苦难和悲怆,正在撕心裂肺,呼天抢地,放声恸哭。
佛家有言:有爱故生忧,有忧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可是,上苍派她就是来受苦的呀,业报未完,如何得以抽身?
本版插图选自几米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