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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乱的年代(一)
文/许知远
新闻业冷酷得令人发指。三周前,我站在巴勒斯坦拉马拉街头时,全世界都像那些自以为是的记者一样相信,没什么比阿拉法特之死更重要的事了。可是,当葬礼刚刚结束,我回到北京时,就在想还需要做后续报道吗?——看起来,没人再对那个死去的老人表示兴趣了,人们在说鲍威尔与赖斯。我仍在拉马拉的同事告诉我,昨天还到处都是的全球同行们都各奔东西了。
每年12月份的时候,编辑部就开始讨论,该以何种方式纪念这一年。年终特刊像极了婚内的性生活,在固定时刻、固定的地点、与固定的人进行,或许形式上略有不同,寻找预料之中的快感甚至高潮,但它实在是例行公事——大家都已厌倦,却谁也不敢放弃。但在试图回忆时,我却发现所有的事都从记忆里消失了。噢对了,似乎两个月前有个叫朗咸平的经济学家挑起一场争吵,再往前几个月,是一家叫德隆的公司倒闭,在当时这都是惊天动地的新闻事件。但仅仅几个月,人们甚至懒得再提起。
“你能告诉我,到底哪些事情让你觉得混乱了吗?”加州柏克莱大学的经济学教授钱颖一问我的同事肖瑞。《经济观察报》邀请他做一场演讲,而主题与我们时代的思维上的混乱有关。自从1980年代中期开始,肖瑞就开始报道中国的经济改革。但在过去的20年中,从未有这一时刻像现在这样令她困惑。她说一直到两三年前,改革仍有明确的方向感,尽管拥有对市场、股份化的反对派,但大多数人都拥有相对明确的共识。而现在,人们开始对一些基本命题都开始迷惑,市场经济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好,而其他的改革不管是法治还是民主,似乎都没有头绪。但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钱颖一的提问,因为她的判断似乎出于直觉,而不是分析。她觉得一切都很混乱,却说不清到底有那些因素构成了这种混乱。
这些看似不相干的片断,最近也一直在困扰我。而且,我越来越发现,这种迷惘感不仅属于新闻业,我认识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类似的感受,生活变得瞬间化、碎片化,人们对所有事情的热情不会超过5分钟,一切都不再那么确定无疑,曾经坚信的信念开始逐渐退隐。
大约几年前,我仍在嘲笑中国的那些后现代理论的贩卖者,因为中国在太多的领域仍处于现代甚至前现代阶段。但现在,我开始承认,我们的思维与情感当真已经进入了后现代的状况——各种不同的景象开始重叠在我们的头脑中,一切都是短暂的消费品,我们不太可能依赖那些宏大的叙事与社会运动来改变什么,我们的生活也不一定拥有什么定式,没有什么不可改变的真理……
尽管感慨生活与思维的不确定性没什么新鲜的,但我逐渐感受到,这种变化感却正在成为我们生活的常态。在我所受的教育中,中国是在19世纪开始进入现代化之旅的,我们始终面临的任务是如何将前现代的习惯与方式,转化成现代的。尽管关于现代化的定义从未有人说清过,但一些基本的共识还是存在着的。理论家相对统一地承认,三种力量在所谓的“现代世界”发挥了支配性作用。
第一, 现代的民族国家的诞生。国家已经被它的根基深埋于土壤里,以税收的形式吸收外资影响。所有强大的权力机器,士兵或是官僚,永远保证国家的生存与发展。
第二, 现代科学。科学家与工程师成为财富创造与社会进步的主要推动者,他们改进征服与操纵世界的方法。
第三, 资本主义。对于利润的系统化的追求,使得整个世界成为一个大的生产与消费市场,贸易商与制造商切断了错综复杂、历史悠久的习俗,将所有人与事都装入劳动力、技能、能源、原料、消费者共同造就的金钱关系中。
当然,在这三种力量的表面是一个迷人的信念,它是现代化的核心:我们可以过更好的生活,可以更富裕、更自由,我们和我们生活的世界将不断进步,不断提供给我们新的东西。
那么,这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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