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石齐平是前台湾海基会副秘书长,1991年至1996年期间负责协助辜振甫工作,与其有了很多工作和私人交往。在辜振甫辞世之际,他接受本报专访,回忆了他所熟悉的那个海基会董事长辜振甫。
记忆中的汪辜会谈
□口述 石齐平
□整理 本报见习记者朱红军
汪辜会谈是一次历史性会晤,而借用两位老人共同爱好的京剧语言,这其实更像一场精彩纷呈的戏轴,其间曲折、精彩将来写进史书,也应该描摹成一出惊心动魄的戏本。
汪辜会谈我是全程参与者。会谈之所以选择在新加坡召开,全因当时的新加坡内阁资政李光耀从中牵线搭台,对于初显缓和的两岸来说,确是比较稳妥的选择,免去了主客的分别。1993年4月到达新加坡之前,台湾方面一再强调要在排场上不输大陆。这种对于“平等”的敏感在整个会谈的活动的细节上几乎处处体现。在最后协议的签字会上,汪、辜二老首签后起身握手,按照惯例,只需交换文件夹再次互签即可,但握手之后,两位老先生又互调位置落座后方才再次签字,为什么?因为按照中国古代传统,坐席以右为尊,这样的调换可以达到两方平衡,后来的宴会座位设置也都安排了调换的程序。因为两岸汉字各用繁简,协议书做了两套,而协议书上,落款都只有“日”,而无“年”,也是基于对两岸纪年方式差异的尊重。
协议签好后,原本下午即回台湾,但随行的工作人员都想顺道游览新加坡,我便在宴会的间隙征求辜先生的意见,他爽快地答应将行程延后一天,遂了大家的心愿。
大家都在说,汪辜时代随着辜先生的去世而结束了,但这是形式上的句点,实质的句点早在4年前汪老再次访台未能成行时就已经画上。会谈后的十年,两岸局势发生了结构性的变化,“一个中国”的原则(即九二共识)被台湾当局抛至脑后,汪辜时代俨然已成广陵绝响。
辜先生在台湾是个“异数”,他出身世家,接受的却是日式教育,早年也到日本留学,但他身上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痴迷却是少人能比;汪先生也算是“异数”,出身民国,身处政治中心,却处处体现出传统知识分子的古典气质。两位原本素昧平生的老人,在历史舞台上以古稀之龄粉墨登场,合唱了一出关乎海峡大局的精彩戏轴。
会谈之后的岁月里,两位先生见面不易,但友谊仍在,晚年不时托朋友辗转赠送礼物以相酬答。我听说一个未经考证的故事,有一次,汪先生送的礼物是竹筒,盛筷子所用,旁人不得其解,而辜先生一目了然,“筷筒”原是“快统”之义。辜先生也回赠了一竹筒,装笔所用,“笔筒”意取“必统”之谐音。如果此典故当真,这种中国士大夫般优雅的身段和风格,简直堪比李孟酬答。
辜先生生活品位高雅,非一般富人能比,台湾的时尚杂志常常会评选着装最有品位的人士,他总是榜上有名。其实并不是说他的衣服多么精贵,而是气质使然。他常年西服不离身,即便生病后去医院洗肾,也是西装革履,只在真正检查的时候才换成睡袍,检查完毕,旋即换回。有时也穿中式长袍,但次数不多。
在海基会六年,因为汇报工作的需要,有时也去先生在台泥(台湾水泥集团的简称)的寓所,才发现他对于古董的赏鉴也相当了得。品鉴古董,不光花钱,更要投入很大的功夫。先生的家里,古典家具配上古董,书香四溢,先生对于什么古董配什么家具,放置在什么位置,均有特殊的要求,变动不得。这种古典气息甚至在当时的海基会会所都有体现,会所大厅中央就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案几,“中国的、善意的、服务的”九字宗旨被做成显著的标志挂在案几之上的墙上,还被贴在喝水的纸杯上,他显然对这个宗旨很是赞赏。
辜先生对于京剧的喜好是众所皆知的,几乎到了痴迷的状态。晚年身体不好,他曾调侃着说,自己全身的器官都有问题,为什么精神还不错,多亏京剧吊嗓之功。在海基会开会的时候,他的中气似乎并不足,声音很小,麦克风往往要凑得很近,有时外围的记者还抱怨听不见,即便这样,先生依然不改其好,时常哼唱京剧自娱自乐,居然唱得也中规中矩,字正腔圆。后来听说他还花钱开了一家小型的京剧剧院,基本不对外营业,专供票友聚会和大陆京剧演员访台演出。
□褚静涛(中国社会科学院台湾史研究中心)
2005年1月3日凌晨,台湾海峡交流基金会董事长辜振甫病逝于台北振兴医院。这位曾对促进两岸和谈作出重要贡献的老人的辞世,恰在“台独”势力抬头、两岸关系再陷僵局之际,世人不免对他的抱憾西去更多几分唏嘘。正如他的老友、海峡两岸关系协会会长汪道涵的唁电所言,“天若有情,亦有憾焉”。
儒雅的工商巨子台湾四大家族之一的“鹿港辜家”在岛内早在日据时期就已声名显赫。1917年1月6日,辜振甫就出身这样一个豪门,排行第五。他天资聪慧,深得父亲辜显荣宠爱。其字为“公亮”,取诸葛亮与周公瑾合璧之意。
1937年,辜显荣去世,年仅20岁的辜振甫正在台北帝国大学(台湾大学前身)政治系读二年级,便继承父亲留下来的大部分产业,成为7家公司的董事长。大学毕业后,他东渡日本,在日本帝国大学(东京大学的前身)学习财政和工商管理,并到日本一家糖业公司做办事员,从端盘子、抄写干起。
日本投降后,年轻的辜振甫曾参与日军少壮派军官策动的台独活动,遭到公诉,不得不跑到香港避风。1949年,他娶严复孙女严倬云为妻。
蒋介石对辜振甫的过人能力十分赏识,曾单独召见,促其为国民党在台湾统治效力。
1950年代初,国民党在台湾推行土地改革,征购地主土地,再转卖给农民。辜振甫率先响应,交出大量土地和盐田。政府把水泥、造纸、农林、工矿4家公司的部分股票转给辜振甫,作为征地补偿。辜振甫在经济上未受损失,其家族企业继续发展,辜振甫也成为一代工商巨子。
辜振甫国学底蕴深厚,年轻时曾到北平拜师,有过大陆生活经历。以儒商自许的辜振甫爱好广泛,曾师从宋美龄学习水墨画,造诣颇深。辜振甫信奉“谦冲致和,开诚立信”,崇拜诸葛亮,喜欢唱“借东风”。
长袖善舞的政坛名流辜振甫不但在舞台上、商场上展现其过人的天赋,在政坛上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除了年轻时初出茅庐而稍有波折外,一生中几乎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1956年,辜振甫参加日内瓦劳工会议,从此踏上“经济外交”之路。1982年,辜振甫被提名为国民党中常委,进入台湾权力决策核心,有台湾头号红顶商人的“美誉”。
辜振甫交游甚广。他利用其父的关系结识了许多日本政经界要人,如岸信介、小渊惠三、佐藤荣作;里根还任加州州长时,辜振甫就和他交往;在菲律宾,辜振甫与马科斯和拉莫斯家族往来密切。
李登辉上台后,辜振甫与他过从甚密。两人经常在一起切磋高尔夫球艺,讨论岛内外局势。权力基础尚不稳固的李登辉急需稳定与大陆的关系。1990年11月,台湾海峡交流基金会成立,辜振甫出任董事长,准备与大陆开辟民间对话渠道。
汪辜会谈上的“两度执手”李登辉执政初期,羽毛未丰,尚不敢抛弃“中华民国的法统”,装出一副要与大陆对谈的样子。
1992年大陆海协会与台湾海基会在香港协商,达成了各自以口头方式表述“海峡两岸均坚持一个中国原则”的共识。虽然是一个中国、各自表述,无文字佐证,但海峡两岸都坚持中国只有一个,双方有着共同的认知基础,体现了向国家统一目标努力的愿望。
1993年4月,辜振甫代表台湾海基会与祖国大陆海协会会长汪道涵在新加坡举行了举世瞩目的“汪辜会谈”。这是1949年以来,海峡两岸高层人士的首次会晤,迈出了两岸关系发展的历史性一步。“汪辜会谈”签署了《两岸公证书使用查证协议》、《两岸挂号函件查询、补偿事宜协议》、《汪辜会谈共同协议》等。两会建立沟通管道,开启了两岸接触、沟通制度化、正常化的大门,对两岸经贸往来和民间交流的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
1995年6月李登辉访美,制造“两个中国”或“一中一台”,几使海协会与海基会商谈的政治基础不复存在。后来的国际形势迫使李登辉有所收敛。1998年10月,辜振甫赴上海会晤汪道涵,达成汪道涵先生回访台湾等四项共识,开了两岸高层政治对话的先河,为恢复两会的良性互动打下了基础。之后,辜振甫北上北京,故地重游,拜会江泽民主席。两岸关系似有峰回路转的迹象。
汪道涵先生德高望重,对解决两岸的分歧有其独到的见识,如果汪老顺利登陆台岛,与辜振甫先生叙旧,两岸积怨虽不至于迎刃而解,起码可以缓和对立情绪。但李登辉却不愿放弃台独狂想,在汪道涵先生即将成行前,抛出“两国论”,公然否认“九二共识”。汪老无奈,只能放弃赴台计划。
2000年3月,台湾民进党上台,坚持“台独”立场,拒不承认一个中国,否认“九二共识”,把海基会高高挂起,搁置其功能,意欲彻底关闭两岸民间交流的大门。其间,辜振甫几度想辞去海基会董事长,陈水扁为将两会不能复谈的责任推给大陆,竭力挽留。
2003年9月23日,海基会召开董、监事会,辜振甫强调:“两岸虽然在政治上有不同立场,但两岸交流频繁已是一种趋势,不能自外这种趋势的冲击与挑战。”
2004年7月,辜振甫再次在公开场合呼吁要维护两岸安定与和平,提升两岸人民福祉,“不仅有赖两岸持续展现诚意,更需尽早再坐下来对话协商”。
可惜认同“九二共识”的辜振甫已经无力使陈水扁悬崖勒马,只得自求多福。
天命难违,空余遗恨2001年,辜振甫最器重的长子辜启允胆道癌病情恶化,不久病逝,年仅48岁。这令辜振甫哀伤不已,身体渐渐不支。
辜振甫曾有肾脏疾病、胆结石、胰脏炎等病史。2004年10月25日,他癌症复发,住进台北振兴医院,接受洗肾及呼吸器治疗。11月中旬,陈水扁到振兴医院探视辜振甫。他称得到了辜振甫同意,将在1993年“汪辜会谈”的基础上诚挚邀请汪道涵来台湾走走看看,探访老朋友。他表示希望海基会促成辜汪第三次会晤,开创两岸恢复协商新契机。
事实表明,这只是陈水扁的政治伎俩,他在冲撞大陆底线的过程中,在否定“一个中国”的前提下频频向大陆释出所谓“善意”,以便将两岸关系恶化的责任推给大陆。
时至今日,两岸协商遥遥无期。辜振甫先生已难违天命,于2005年之初驾鹤西去,留下两会不能复谈的无限惆怅。在台湾现今政坛,已很难找到能与辜振甫先生比权量力的人物。台湾“海基会”前途难料。而汪道涵先生年近九旬,也很想在有生之年为两岸关系改善竭尽绵薄之力,老友先去,无疑令他发出“天若有情,亦有憾焉”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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