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瞭望周刊记者 萨支山
近日鲁迅文学奖评出，作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具有最高荣誉”的大奖之一，在坊间却反应平淡。各媒体除了刊发新闻通稿外，给予特别关注的几乎没有。媒体的主要反应是“脸生”，其实也不都是生脸蛋，王安忆、毕飞宇、贾平凹、史铁生都成名已久，就是“新人”魏微，也是早已“混成脸熟”的新人。“脸生”的原因在于这些获奖的作品大家都没怎么读过，相信评委们也是集中时间“饿补”，然后才评出来的。看来，大众阅读和获奖作品之间的错位，是鲁迅文学奖遭遇“冷落”的主要原因。
这里的问题比较复杂。因为近几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作品同样也是读者陌生的，但这并没有降低中国读者对诺贝尔文学奖的热情，每年年末诺贝尔奖公布后，媒体总是不吝篇幅加以介绍评价，出版社也加急出版。可见“脸生”并不全是鲁迅文学奖受冷落的原因。当然有人会说这里有市场的力量，诺贝尔文学奖的公布对于出版商来说就像圣诞节的市场商机。将市场和评奖挂钩，看来是个不错的解释，有评论认为鲁迅文学奖之所以“脸生”，是因为评奖对象主要是中短篇小说和诗歌，而近年的“畅销书机制”使读者远离这些文体，它们在大众阅读文类中的地位并不居于前端。从市场表面上看，似乎可以印证这点：畅销书排行榜上位于前列的多是励志、传记、财经类，在多样化的阅读中，纯文学的市场份额被挤占是不争的事实。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学图书没有市场，同样也是重要奖项的茅盾文学奖，王安忆的《长恨歌》和阿来的《尘埃落定》，它们的发行量就很可观；而且，也很难说中短篇小说就没有读者，汪曾琪、苏童都是短篇小说的好手，他们作品的销售量也都是不低的。
“脸生”不是原因，市场也没有拒绝中短篇小说，那么鲁迅文学奖受冷落的原因可能就在于文学体制了，也就是说，大家并不认可鲁迅文学奖的权威性和它的“最高荣誉”。事实上，即便如《长恨歌》和《尘埃落定》，它们被读者认同也不是在获奖之后，在此之前，它们就已经是畅销书了。获鲁迅或茅盾文学奖并没给他们带来一夜成名的机会。
当然，这里不是说评委们的眼光有问题，评选出来的都是糟糕的作品。事实上，那些获奖作品在总体质量上还是不错的。这里的问题不在于具体获奖作品水平的争议，比如哪些优秀作品落选，哪些很烂的作品反而位列其上。判定文学好坏的标准本来就存在争议，很多是见仁见智的。问题在于评奖机构是否具有权威性，以及这种权威性从哪里来。很多人对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具体作家也都有不同的看法，但似乎并没有很多人质疑它的权威性。而作协主办的鲁迅文学奖是否具有这样的权威性呢？如果有，那又是如何获得的呢？我想，这个才是问题的关键。
在20世纪50年代～70年代，国家对文学的管理纳入到计划经济的体制中。国家包办一切，发给作家工资，组织作家“深入生活”，提供良好的创作场所，同时也控制作品的出版和流通。这些都是通过作家协会来完成的。因此对于作家来说，作协具有一种组织的权威性。它可以通过会议决议的形式来对一个作家和作品进行批评并做出结论，比如胡风、丁玲、冯雪峰等，同样它也可以对一个作家的创作进行褒奖。作协的这种权威性是依靠政治和体制来保证的。慢慢地这种外在的管理就变成作家自觉的内在的遵守。
80年代，作协的权威性开始逐渐受到抵制。王蒙在去年出版的长篇小说《青狐》里对这种景象有生动的描绘，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来一读。90年代文坛有一著名的“断裂”事件，韩东、朱文等作家提出的“断裂”虽然在当时受到诸多批评，且不乏有炒作嫌疑，但抛开那些比较刺激的结论，不能不说那是一次对中国文学体制以及作协权威的公然挑战，如果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断裂”，那么，它是有意味的，同时也让我们意识到时代的变化，在新一代一些作家的心目中，作协已经不必然具有权威性了。
当然，权威受到挑战总是一件尴尬的事，但毕竟这是上个时代留下的遗产，不能不承受的。近年来也有许多民间的文学奖，比如《大家》的“红河文学奖”，南方报业的“华文文学奖”等等，也许对于文学来说，更多的是要“百花齐放”，而不一定要在百花中去确定什么权威，因为某种权威后面，总是有压制存在的。而作为官方的“鲁迅文学奖”和“茅盾文学奖”，我们大可以当它是普通的政府奖，自然它也可以有自己的文学标准和立场。因此我更愿意将鲁迅文学奖的受冷落或受追捧都看成是一件正常的事情，看成是心态成熟的表现。而对于评奖方来说，能坦然接受这一点，也意味着进步，意味着自己定位的明确。而这些，都意味着我们文学环境的健康和正常。
话说回来，倒是那些刻意强调鲁迅文学奖为官方性质而凸显自己的民间色彩，以此捍卫“文学纯正性”的人，是在树立另一种权威。在“纯文学”概念被质疑的今天，这是必须警惕的。记得前几年，有记者就某华人获诺贝尔文学奖一事采访作协，作协的人回答说，诺贝尔文学奖考虑的并不仅仅是文学性，还有意识形态的内容。这个回答当然没有问题，因为的确如此，但这里的问题在于他似乎默认了一种不具意识形态内容的文学性的存在，而这正是左翼文学所一贯批评的。举这个例子是说不需要讳言自己的意识形态，但同时也不要把自己的立场变为一种普遍的立场。官方的文学立场没有问题，但不一定要把自己变成权威，让所有人都和你持同样的文学立场。我想这样，文学才会真正繁荣，才会有真正的百花齐放。
文学对于我们是重要的，对于普通读者来说，它比文学奖更重要。而文学奖对于作家是重要的，不管是什么样的文学奖，都是对他付出劳动的一种认可和回报。常说作家要耐得住寂寞，但真正能耐得住的并不多。从这个角度讲，文学奖的受冷落未免不是一件好事，在寂寞中，作家才能写出好作品。但也不能太寂寞了，那样，作家也会受不了的。不过最怕的还是因为这个奖那个奖，作家变成了明星，变成万众瞩目的对象，那也就意味着作家使命的终结。同时，那样的时代，也决不是正常的时代。□（作者单位：中国社科院文学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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