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求知或求职的需要,学好外语被许多人奉为行走天下的法宝。而母语因被认为不学自能,每每不被重视,进而至于倍受冷落。
人再没有比张口说话更容易沉沦为他人了。单向度的“语言入超”已影响了中国人在这个世界中的存在感,乃至造成了许多人特别是年轻人本位意识的迷失。
我们在学习外语的时候,不忘修炼母语,乃至吸引全世界更多的人学习汉语,非关自大,更不是排他,而恰恰是为了与人更好的沟通,让多元文化有更有效的交流。
这两天,有关四六级考试的新闻不断。尽管保密措施严格,但泄题事件仍再度发生。除了追查事主、完善措施之外,专家更对考试本身被无限放大,以至脱离了工具本位,影响了人的全面发展提出疑问。
由此联想到新近由上海举办的英语小说翻译大赛,如此重视外语学习的上海人居然表现平平,让一新加坡选手拔得头筹,这一在许多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恰恰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专家的质疑。
关于这次选手失利的原因,评委说得明白,不在外语,而在汉语水平不够。有的参赛者虽读懂了原文,但因为找不到惬洽的汉语表达,或词不达意,不切语境;或过于华丽,不周事情,结果自不免落败。
这就自然让人想到如何摆正外语与母语学习的位置问题。
说起来,有关加强汉语学习或语文教育的呼吁这两年已听得不少,但总不见有太大的实效。相反,出于求知或求职的需要,学好外语在许多人眼里却变得日渐重要,甚而被奉为行走天下的法宝。只要看看各种补习班和强化班如何门庭若市就清楚了,四六级考试之异化为“敲门砖”正与此有关。而母语因被认为不学自能,每每不被重视,进而至于倍受冷落。故学校综合教育中,大学语文被边缘化;外国语言文学系中,文学被边缘化,更勿论文学翻译学。现在说一些外文系学生的中文水平不如外文,已不让人奇怪;就是说有的中文系学生中文水平不如外文,也决非危言耸听。
这种忽视母语修养所导致的结果是十分严重的,它造成口说和书写时语言失范的情况频频出现,用词的平庸和乏味更是在在多有。有时候我们自以为说出了方寸间一段独到的佳意,其实不过是对生活中陈词滥调的笨拙的沿袭。这种沿袭在早先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将进行到底”,等等,现在则一律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间或有做翻译的,商务翻译专业不够,文学翻译词汇不够,语言的节奏控制和捏合能力更差,最后只能将句子作无限止的拉长,且“的的不休”,全无变化。真可谓因己之拙,祸连原作。于是,上面本地选手纷纷落败的一幕就上演了。其间或有人四六级全优,但由于在这种考评体系中没有中外文贴合惬洽相得益彰的要求,他(她)自不可能有努力修炼的自觉要求。再对照上个世纪朱生豪、梁实秋之译莎剧,梁宗岱之译十四行诗,还有苏曼殊、马君武、胡适之译《哀希腊》,那种因汉语修养深厚造致的意到舌随,其间差距不能以道里计也就在所难免。然而,由于片面崇拜外语,人们对此大都没有危机感,久焉不察,衰退遂成。
可这难道仅仅是语言的衰退吗?20世纪以来,因人类赖以思想的知识范本大多来自西方,遂使一切以西方为中心的示范效应被无限放大。这种效应连同与“话语霸权”相伴生的“用语霸权”,在很大程度上阻碍了多元文化的健康发展,压抑了非强势民族自我意愿的自由表达,以致当人们甫投身交流,就会发现只能用别人的语言说话,即使讨论自己的问题也同样。这种情况在发展中的中国也不难见到,它使得很多时候,我们只能是一个安静的倾听者,我们没有自己的声音。显然,这种单向度的“语言入超”已影响了中国人在这个世界中的存在感,乃至造成了许多人特别是年轻人本位意识的迷失。譬如,由于忙于考级过关,这样的思虑自然很难到其心中。有位诗人翻译家就曾经在自己的作品中感叹:当你的女友已改名叫玛丽,你怎么能再送她一首菩萨蛮。确实,人再没有比张口说话更容易沉沦为他人了。惟其如此,回归才成为人永久的功课。回归的路径有许多,但文化学的一般原理告诉我们,回到母语并从母语出发是其中最根本的一条。
一种语言就是一种生活方式,甚至存在方式。它的表面凝聚着历史,背后积淀为文化。面对全球化的挑战,正在和平发展中的中国需要消除不利于自己的误解与误读,需要把自己的文化连同政治主张一起向全世界传扬,并且惟有以自己的文化作依据,我们的主张才更容易让人信服。这个世界从来是这样,人们不是因为你跟他一样才接受你,而恰恰因为你跟他不一样才接受你。当此际,语言的重要意义和无可替代的桥梁作用一下子凸显出来了。所以我们在学习外语的时候,不忘修炼母语,乃至吸引全世界更多的人学习汉语,非关自大,更不是排他,而恰恰是为了与人更好的沟通,让多元文化有更有效的交流。
看看欧洲各国均设有国家级翻译中心就可明白,这种语言的沟通与交流对其文化输出及国家形象的确立起到了多么大的作用。荷兰是一个只有1600万人口的小国,但长期以来却一直努力做翻译大国,它成立专门的基金会资助荷兰文学的学习和外译,目的就是为了扩大本国的影响,播扬自己的文化。至于法国人对母语近乎执拗的维护,就更为人熟知了。这些都可以用为我们捍卫和光大母语的借鉴。
一个国家的文化质量决定了它接受外来文化的能力,一个国家的语言质量也决定了它接受外来语言的能力。让人欣慰的是,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提升,希望通过学习汉语了解中国和中国文化的人越来越多,一个华语共同体正在世界范围内形成。作为它的拥有者,我们应该有自信,并为有此美丽的母语而骄傲。我们相信,能在剧烈的变革中保持传统的中国人,一定也能以平和的心态正确对待外语学习,在杂语共生的全球合唱中既谦虚地倾听,又发出自己平仄和谐的独立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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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涌豪 作者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上海高校都市文化E研究院特约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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