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在线-华西都市报消息004年12月8日，被称为“中国首座诗歌艺术主题桥”的沙河诗歌艺术桥竣工。12月15日，向来低调，且很少抛头露面的著名诗人流沙河先生应邀前往。他凭着对家乡的深情挚爱，凭着少年畅游沙河的历历记忆，追古叹今，勾起万千思绪、万千话语，遂向众人娓娓道来昔日沙河往事，并作《东郊沙河赋》。还欣然于沙河桥头题下“诗歌桥”三个楷书大字。
本期《人物》，特邀青年作家冉云飞谈自己与流沙河先生交往的故事，带读者步入一段鲜为人知的关于流沙河先生的读书生活。 没有学生
重庆诗人李钢曾在《我看诗人流沙河》一文里述及他与流沙河交往的诸多趣事，令人莞尔，而“流沙河赠书”一节，可堪捧腹。首则“送给李钢同志”，次则“李钢同志雅正”，三则“李钢同志赐教”，四则“李钢垫枕”，五则“李钢我儿跪读尔父手谕”。李钢小流沙河二十岁，属晚辈后生。然李钢生性诙谐，殊无恶意，无论长幼，必与对方谐谑文骂而后快，故流沙河以“我儿”谑之，良有以也，可谓至当。
流沙河可谓有“儿”，且绝无一个学生。你可以师事之，他必不承认你是他的学生。一来，你师事之，以他的谦谨低调，必不接纳。二来，你要自称是他学生，他虽不发表“破门声明”，必敛色辟谣，谦称自己尚是学生。
再看当今所谓学生，未晤一面，未接一言，未闻其学，只要他是名人，轻者去信谀扬，溢诸纸墨，希冀套磁，以得提携。重则非泰山北斗、硕学大师，无以名之，远超古代拿死人钱财的谀墓高手。于是不学之学生蚁聚不入流之大师周围，师生互捧，几成潮流，淹没众议。至于学界之门派自铸，一些“博导”，一年招十几乃至几十位博士生，近亲结婚，自产自销，形成拱卫之势，师生关系则与旧日江湖帮派无二。像流沙河这样特立独行、低调自洁的人，友必严择，必无多人，甚为少见。
当年初至流沙河家，他让小两岁的儿子鲲鲲称我叔叔，使我惊悚离座。经我力争，改称冉哥。有此视晚生为友朋的老派风范，岂肯随意视人为学生。我虽向流沙河问学请益十几年，亦颇有自知之明，从不敢以他的学生自居。一旦有不明就里者，目我为他的学生，必戒惧而澄清之。一则他的为人及学问，我万不得一，辱没他风范及门墙（此处泛指。其实他应无门墙，因他无学生且从不以导师自居）的事，万不可行；二则，我虽不才，然尚知守拙，从未敢以谁的学生自矜。何况我从来认为，不必囿于名分上的师生之伦，问其学，得其实，乃求真之要诀。
流沙河虽没有一位真正的学生，但只要事关文化的讲座，大凡学校、文化团体有所请托，在身体健朗之时，写作暇余，他还是愿意去开个讲座的。此种讲座固与顾炎武先生所讥之“若徇众人之好，而自贬其学，以来天下之人，而广其名誉，则是枉道以从人”（《顾林亭文集》卷三《与友人论门人书》），大不相同。流沙河的这些讲座我大多听过，举凡今年在成都市图书馆的《我说成都》、《语言与方言》，市政公用局“首期语言文字评估工作培训班”之《文字与文化漫谈》，西南交大的《陵墓设计之人文内容》等，大多能洞幽烛微，不唱高调，细明心曲。不特如此，他对晚生后辈的向学热情，历来勖勉有加。在西南交大讲学结尾，用下面这副对联，表达他对莘莘学子的深深祝福：“又见课堂灯火我已无缘，正当花季年少君须有志”。
热爱知识
罗素曾称人生有三个支撑点：一是对爱的渴求；二是对人类苦难有着不可忍受的同情心；三是对知识的纯然热爱。对知识的纯然热爱，不少人一生一世无一刻达此佳境。至于把读书求真，当作人生绝大享受，且长期坚持不辍，真正算得上读书人的，以我有限的交往和观察，惟流沙河能当之。
流沙河一生坎?埃?早岁失怙。1957年又被打成右派。罹此大祸，更多的人则消沉自毁，郁郁以终。而流沙河的选择不同，他依旧利用一切能读书的机会———其中有两年在文联资料室当资料保管员———勤读不辍。例如他猛读文字学如《说文解字段注》等小学书籍，曾撰成十万字的《字汇漫游》，可惜此稿已佚，但人们在《书鱼知小》、《流沙河短文》等书里，不难看出他早年勤读所结下的慧果。
他的求真好学，几乎到了无书不读的地步。除了古人友他、不欺他，能安慰他孤寂抑郁的心灵外，没有不计眼前利害成败得失的超然态度，能有此种疯狂举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曾在地摊搜得《中国天学史》一残册，他马上问是否是陈遵妫的，真令我叹服他的博闻强识。
无书不读，固是书痴才能做到。然从善如流，服膺真理，便不是一般书痴所能企及。只有具备真正的求真态度，亦即对知识的纯然热爱者，方能做到。
庄子早就告诫过，以有限的生命追寻无限的知识，完蛋了。但后继者还是不放弃，还提高了调门：一事不知，儒者之耻。世界浩瀚，不知之事，不知凡几？但为什么古人还要悬的过高如此？这是明知人类所知永远有限，而向无限的知识挑战的行为。常于求真道路上纠谬求知、析疑辩难，自然不免偶有错谬，亦遭别人指陈，流沙河亦不免。十年前，何满子指陈流沙河有一联不合平仄对仗，流沙河不仅承认其误，后来还与何满子成为朋友。
更难得的是，不仅名家指谬纠错，他乐于承认。即便是后生晚辈指陈纠谬，他也从善如流。一位山东网友祁白水，因喜好流沙河的书，与我在网上相识。他在《书鱼知小》里读到《花椒古称椒花》一文，得知流沙河说花椒不开花，即以他们沂蒙山区花椒要开花来纠谬，让我将纠错的信转达给流沙河。收得此信的第二天，流沙河即回信如下：
“祁白水先生：谢谢你的指正。我刚查了辞海，得知花椒真是要开花的。我未观察到庭院的花椒树开花，导致我的错误。世间万事皆学问，疏忽大意不得。在我，这是教训，以后将写文纠正之。”
流沙河2004.10.20在成都日前，我读《旅游三香》一文，看到先生提及“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为宋人作品。我打电话提醒他，说这是韩愈的作品《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二首》中的一首。屈守元、常思春主编的《韩愈全集校注》、陈迩冬《韩愈诗选注》以及一般的合集选本都敬选不弃，就是他曾在《从蒲陶到葡萄》一文里指陈其错误的《唐诗选》（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编）下册里也有。他说大概是以前读《千家诗》，误记为宋人作品了，而且在电话中接连表示谢意。
默流沙河
流沙河是个幽默的人，他第一次到我家，正值小女出世，我在医院照顾内人，家中只有彼时已年过七旬的母亲。他和师母送新毯子新衣服来庆贺小女诞生，家慈不认识他。他便告诉母亲说：“我姓流，流汤滴水的流。”至今犹能忆及母亲转述他的自我介绍时脸上的笑容，连连说他是个异人。转眼间，母亲已弃不肖而去，小女业已读三年级也。
幽默自嘲，好文讥刺，历来是四川人的传统，流沙河的《Y先生语录》堪称此中经典。惹得仿作迭出，如冯川的《洋博士出丑记》等。一时间，寓讥刺于搞笑的作品，在四川大行其道。本来，褒贬贤愚，讥议时事，关心民瘼，以谑语出之，书生旧病，我等不免。但若说衡评论人之一语中的，还是流沙河老辣劲道。
台湾李敖这几年的表演，俗滥无比。对此，朋友们各有自己的批评，不尽相同。但只有流沙河用《庄子·逍遥游》里的一段话来评价他：“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
金庸的趋势，与他办报的商业才华一样惊人。但他到处写对联、题词，以至于大学当博导。流沙河写《小挑金庸》、《又挑金庸》，将这些事予以指陈，只及知识错误，且行文客气严谨，这是流沙河一贯的为文态度。
爱乡梓
流沙河由对故乡的深爱，进而对四川文化的熟稔，终而到对中国文化的深入研究，这样的由小到大的方式，充分表明他的脚踏实地、不玄虚蹈、诚实不欺的为人及治学风格，令人钦佩。中年诗作《故园六咏》固对故乡有深挚的爱，晚岁的《芙蓉秋梦》，更是就记忆所及，将听闻和身历的成都，娓娓叙来，细大不捐，深婉不迫。
流沙河读古书时常能与现实中的某些物事结合起来，尤其以关涉四川方言及文化为多。今天四川话中的不少俗语，其实甚为古雅。譬如我们常说一个人散淡闲逸、无所约束为“散眼子”，其实是从庄子的“散焉者”而来。形容一个没有考虑、没有计划的“弗虑弗图”，是从《诗经》而来，比喻一个人处于浑浑噩噩的混乱状的“恍兮忽兮”，是从《老子》而来。川人常食“羹浇饭”却误作“盖浇饭”，流沙河考其出自梁代顾野王的《玉篇》“??：羹浇饭也”，乐山话“羹”读若羔，由此转为“盖”。川人今常食的“冒饭”系“泖饭”之误，源出记载《水浒传》本事的《宣和遗事》，所谓“泖饭”，沸水烫熟即食。
流沙河有个发现，凡是方言中不易写的字，可能就是古字。比如四川人比较喜欢形容宽敞的词是宽绰（读若巢，巢与绰可以音转）。这是盐道街的一位语文老师告知他的，其父是流沙河的朋友，并称他为叔叔。但流沙河师说在这字上：“他是我老师。”
2005年1月13日至14日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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