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电视台 李竹然

　　感动中国2004的候选人物圈定了开县教师群体，遂有12月初之子编导、策划、摄像三人前往重庆开县拍摄之行。此篇文章写于采访烈士谭世明遗妹谭海英前夜——

　　到重庆。下着小雨。一直下到开县下到高桥。我被一种似已远去又近在心头的什么情绪所感染着。

　　2003年末开县井喷，2004年夏开县洪水。开县教师在两次人祸天灾中救了无数学生。2004年11月，教育部定开县教师群体为全国教育界学习对象，于是距离井喷事件已近一年后，媒体再次将焦点对准了开县这个小地方。

　　我们下来采访之前，这里近期已经接待了为开县教师而来的各类媒体报道组十几拨人，应该说感情已经抒发得不剩什么了。但就是那些剩下来的散枝残片，似乎也够我感动不已。我想我是来东方之子后第一次出差第一次做采访，一定是少不经事才会有那么多唏嘘，控制一下吧。但努力的结果我失败了。去井喷事故中心——高桥镇的路上，开县教委主任随意给我们讲了些细枝末节，我就眼眶发湿了。

　　谭海英，马尾辫子的高一学生，正是城里人所谓花季雨季的岁数，可她的这场雨下得太大，浇得太重了，淹没了她的花季，十六岁的姑娘只剩下雨季了。一场井喷劫难让这小姑娘一家死了8口，能数上的亲人全没了，她自己亏得住校，被老师及时疏散到安全地带才逃过一死。

　　其实海英一家人完全可以逃过这场浩劫。海英哥哥在井喷现场很近的地方住，是第一个知道事故的人，他只要骑上摩托车，15分钟就能跑回家里报信儿，可哥哥知道事故后骑着摩托没有往家赶，而是往镇里别人家一路赶一路奔走呼告，把自己家里人给“忘了”。接到海英哥哥报信儿的人及时撤离全活了下来，而海英家里人根本不知情，直到毒气已经很重才知道赶紧跑，但为时已晚。陪同的人告诉我们，压井后，工作人员拿着裹尸袋进村收尸体，只看见她家门口十几米远的地方，奶奶、爸爸、妈妈、侄女等等八口人齐刷刷倒在地上死成一排。哥哥自己也死了。光顾着报信儿，自己在毒气弥漫的镇上跑了7个小时喊了7个小时，最后连人带车倒在地上中毒身亡。

　　我们直接去海英家里。过去之前听教委的人说，这小姑娘自打去年出事之后，就变了性子，不爱说话，总是沉默。

　　小海英和学校几位老师一起出来接我们。老师同我们握手时候，她就静静站在一边，双手插兜看着这些大人。

　　赶了一天路，到海英家已近傍晚，考虑到拍摄效果，我们决定海英自己那部分改明天早晨再采，好有充分时间拍她，让她好好谈谈家里人，今天就先解决海英哥哥同事的采访。

　　海英没走，就等在一边。我怕冷落她，请她在拍摄间隙带我去厕所。我一路揽着她的胳膊，能感觉出棉衣下小胳膊很瘦弱。

　　后来站着聊天，看她穿了双黑色的单层雨靴，就套近乎，我说哎呀你也穿雨鞋啊，我小时候也爱穿雨鞋呢，我那双是红色的，穿它踩水可好玩了，可惜后来鞋底儿断了没法穿了。她抿嘴笑笑。

　　再后来采访结束，大人们拉着她一起吃饭，应酬间见他只是坐着并不动筷，抓了把炒豆给她。她接下了。又盛了碗鸡汤给她，也接下了。

　　临到晚上暂别，我记错了她的乳名，“双英”叫成了“二英”，大家笑了，她也笑了，笑得挺开心，细着声音用四川话纠正我：“是双英——不是二英——！”

　　回来路上教委主任告诉我们，今天海英能说上几句话还能笑，真是不容易。前不久来了中央好多媒体采访她，都只是不肯说话，只是哭。

　　我很欣慰。我打消了她对我们这一拨陌生人的距离和排斥。

　　这想法刚一冒出来，马上被另外一种觉悟打败了。我是带着任务来的，我的任务是采访不是慰问，我的任务是叫她讲那些痛苦的事！出发前老编导告诉我，叫她说到哭出来就对了的。我们拍《感动中国》啊，一定要抓下让人感动的画面啊，也就是说，我该做的是让她哭，不是笑啊！

　　这就是……这是什么呢……

　　一道割得很深很深的伤口，刚刚好，我们又给它撕开，刚好又撕开，刚好又撕开，而且是撕得越惨越好，越痛越达到目的。

　　矛盾。

　　我以为她现在住的叔叔家，会离原来自己的家很远。但到那儿所见，叔叔家就在海英自家隔壁，连堵隔墙也没，事实上就在同一个院子里。奶奶的坟就在院门口，哥哥和表妹的坟就在院旁，爸妈婶婶的坟就在院后山坡。也就是说，海英只要放学回家，就要先经过奶奶的坟，再经过死光了的家，才能走到自己现在栖居之所。

　　她才16岁！怎能日日夜夜不断的承受这些？！

　　明天天亮，我将用我的嘴再度撕开小姑娘伤痕累累的心，让她回忆让她讲让她哭将是我明天的任务。

　　我真想收书包跑。或者死活不拍她了。

　　可是我不能。我带着任务。组里在等着我们的素材，用她的眼泪做感动中国。我是记者。除了下狠心，不可能做什么。

　　回旅馆路上，我对教委那个主任说，如果可以，等这一波媒体轰炸过后，给她送出开县吧。她需要的不是关怀、慰问——每个人每一次关怀备至，都其实是在提醒她你是孤儿你家死了八口人。她需要的不是这个，她需要普通人的生活，让她远离开县这块伤心地吧，远离这些不断唤醒她伤痛记忆的人们吧，她需要普通人的生活和可以淡忘一切的空间……

　　我能说的也只有这些了。有再多的想法，熬到明天天亮，仍要有迷离小雨，仍要有我的嘴违背我的心……我真想收书包跑了算了，或者死活不拍她了……

　　后记：采访海英的时候，我问她，觉得哥哥是个怎样的人？海英回答说：“平凡的人。就是一个平凡的人。非常平凡。”我惊异于这一连三个“平凡”，追问下去，海英说：因为我愿意记住他的平凡，他本来就是个平凡的人，一生就干了这么一个不一般的事儿，我要是记住他英勇的一面，那就是一瞬间的事；我要记住他的平凡呢，能回忆起来的东西就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