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谢良兵

　　1月18日，当《商务周刊》记者来到“人间天堂”时，苏州市第十三届人大三次会议刚刚闭幕。新当选的市长阎立在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表示，要建立一个“为民、务实、清廉、高效”的政府。

　　而此时，苏州电视台新闻综合频道晚间黄金时段播出的38集电视连续剧《大清官》也正好完结。该剧讲述的是清朝乾隆时期赈灾反贪的清官——刑部尚书刘统勋的故事。史载刘统勋清廉刚正，家原有田数十亩，茅舍一处，服官50年，未增尺寸……

　　在这个时候播放这样的电视剧，意义大概只有苏州人知道。此前的1月11日，中共苏州市委副书记、市纪律检查委员会书记沈荣法曾向媒体透露，1月7日，苏州市十三届人大常委会第十四次会议上，根据江苏省纪委《关于姜人杰问题的情况说明》，姜人杰已涉嫌严重违纪违法，决定免去姜人杰苏州市副市长职务，并依法罢免其人大代表资格。“姜人杰的事情给苏州党政干部带来了深刻的教训。”沈荣法说。

　　这是“巨贪姜人杰”一案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之后惟一的一次官方态度。

　　姑苏惊现“巨贪”

　　2004年8月5日，姜人杰和往常一样，来到位于苏州市中心三香路389号的苏州市行政服务中心。这是他第38次到该中心现场办公，这一次，他一共审批了20个城市规划建设项目。

　　2001年2月开始任苏州市政府副市长的姜人杰，分管城市规划、建设、管理、交通、市政公用、园林和绿化、房管、房改、房地产开发、防震抗灾、人防、邮政、电信等方面的工作，任多而事繁，位高且权重。姜人杰已在苏州市行政服务中心审批了1100多个城市规划建设项目，他没有想到，这会是他最后一次在这里的现场办公。

　　2004年8月7日，姜人杰因涉嫌“违规发包工程并从中受贿、违规批地并从中渔利、挪用资金并助子牟利”，被悄悄带到无锡“双规”。同时，姜的妻儿也分别被带走。之后的事情一如一些媒体报道的那样：“有关部门在搜查姜人杰家时，抄出来的现金来不及清点，而是用秤来称的，据说有23公斤，连地板下藏的都是钱。”

　　有媒体称，姜人杰可能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江苏省涉嫌腐败金额最高的地市级官员，涉案金额高达1.4亿元。

　　“不奇怪，中国的贪官那么多。”苏州的士司机李师傅对本刊记者说，“不过，像他这种级别的干部，生活应该已经很好了，没必要再去贪污受贿。”和李师傅一样，记者接触的不少苏州市民尽管对姜人杰的行为表示遗憾，但对苏州出现“巨贪”这样的事情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惊讶。

　　与民间反应不同的是，姜人杰的落马，令不少苏州政界人士顿觉蒙羞。有人称这宣告了苏州“百官共廉”神话的结束。此前曾有媒体称，苏州20多年来市（地）委书记中未有人因腐败问题受过处分；近10年来，苏州市历任市委书记、市长、人大常委会主任、政协主席以及属下各县级市四套班子的一把手，前后近百人，任职期间也无一受过党纪、国法的处分。

　　据沈荣法透露，姜人杰被“双规”的次日凌晨，中共苏州市委即召开由苏州市及所属各县（市）区的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一把手”参加的紧急会议，并召开姜人杰原分管部门的领导干部会议。

　　会议重申：全市干部不准插手经营性土地出让、建设工程招投标、产权交易等重大事项的正常进行；不准以任何名义收受与其行使职权有关系单位、个人的现金、有价证券和支付凭证；不准利用权力为配偶、子女以及身边工作人员牟取私利；不准大操大办婚丧嫁娶事宜，并借机敛财；不准用公款相互宴请，大吃大喝。

　　也正因为如此，该案引起了中央的高度重视。据知情人士向《商务周刊》透露，该案由中纪委直查，而非江苏省自查自办。目前，姜人杰也并非像外界传言的那样畏罪自杀，而是被拘押在徐州。

　　然而，姜人杰的“东窗事发”出乎不少人的意料。在他们看来，姜人杰聪明能干，为苏州的经济建设和发展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姜的形象也一直比较正面。

　　2002年9月20日，姜人杰首次来到落成不久的苏州市行政服务中心现场办公，就一直从上午9时30分至下午3时10分，连续5个多小时呆在“中心”工作。当时姜人杰的行为还被称道为“充分体现了政府亲民为民的良好形象”。

　　苏州一位市民也向本刊记者回忆，他清晰地记得，2004年5月一天的早晨，他在竹辉门前看到姜人杰在晨跑，令他想不到的是，身为副市长的姜人杰竟然如此简朴，身上穿的是一般老百姓都认为不舒服的藏青色腈纶运动裤，而且是老式的有两条白边的那种。

　　尽管如此，《商务周刊》的调查还是发现，姜人杰的落马出乎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而关于姜人杰落马的直接原因，在苏州也有好几个版本。

　　姜人杰与苏州地产

　　第一个版本是说，一位苏州的地产商因为姜人杰没有兑现之前的承诺，一怒之下向有关部门投了举报信。

　　事实上，在采访期间，苏州地产界一位资深人士告诉《商务周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姜人杰成就了苏州地产，但同时，也是苏州地产将其拉入了法网。

　　回过头来看，苏州地产的起步和高速发展与姜人杰不无关系。就在2001年其上任当年的10月份，姜人杰开始对苏州城市用地的出让方式进行重大改革，将原实行土地有偿使用、协议出让的做法，转变为经营性项目用地一律以招标拍卖或挂牌交易的方式供给，建立了统一规划用地、土地储备收购、土地市场交易等与市场经济发展相一致的供地制度，并成立了苏州土地储备中心。

　　苏州搜房向《商务周刊》提供的资料显示，近3年来，苏州的拍卖地块在不断地向城市周边扩张，截止到姜人杰被“双规”前的2004年5月，五城区拍卖土地总面积达4826567平方米（仅指容积率大于等于1的普通住宅用地），其中工业园区拍卖地块最多，达1551682平方米，其次相继为中心城区936892平方米、相城区803129平方米、高新区783855平方米、吴中区751010平方米。

　　一直以来，土地拍卖都是房产市场的“晴雨表”，苏州的房价这几年也直线上升。据了解，2001年苏州的房价平均值还只是1700元／平方米，而根据江苏省统计局最新的统计数据表明，2004年苏州的房价已经跃居江苏省13个省辖市中的第一位，平均价格为3127元/平方米，在南京之上。事实上，2003年苏州市区房价就已达到3700元／平方米。苏州顺驰有关人士向本刊介绍，目前苏州工业园区一些新盘的开盘价就达到了5500元/平方米左右，中心区域的部分房价更是达到了9000元/平方米左右。

　　一位苏州地产界人士告诉本刊记者，在国家宏观调控形势下，苏州房价还能持续不断地上涨，与姜人杰的力挺房价也有很大的关系。

　　2003年12月20日，在苏州首届“地产日”上，姜用“房价越是低，越是卖得慢；房价越是高，越是卖得快”，来形容苏州地产近年来的转变。他还说，政府不希望房价下跌，房价下跌意味着大部分拥有房产的人的资产缩水，这与大部分人的利益是不相符合的。

　　2004年6月18日，在“2003年苏州市房地产开发综合实力20强”排名风云榜授牌仪式上，姜人杰再次强调房地产业对于苏州经济的支柱作用，指出：“政府是不会让房价走下坡路的”。

　　本刊获得的数据显示：截止2004年8月底，从实行土地挂牌拍卖以来，苏州已出让经营性土地14231366.7平方米，合计成交总价300多亿。

　　“经营城市的核心就是要有效地利用城市拥有的多种资源，使之转化为真正的生产力。”姜人杰曾在谈到苏州市“经营城市的有益探索”时这样说。在实行土地招标拍卖前，苏州市政府每年的土地收益仅为4000万元。而实施拍卖后的巨大利益背后有多少被姜人杰“合法利用”了尚难下结论。

　　现在看来，姜人杰的话却为自己的揽财之路作了最好的诠释：利用自己掌握的各种资源，谋求更多的私人利益。作为主管房地产开发的副市长，姜人杰有着批示土地转变用途(工业用地转为商业用地)的特权。根据本刊的了解，姜人杰正是利用了手中的特权为自己谋取了很大的利益。

　　苏州当地一位资深律师向本刊透露，姜人杰在批示两片土地转变使用性质的过程中，涉嫌收受了商家数千万元的好处。这两块地一块位于苏州工业园区，一块是位于太湖边上的滩涂。他介绍说，一般来讲，将工业用地转为商业用地，价格可以相差10倍甚至20倍以上。苏州工业园区工业用地的价格目前在每亩15万元左右，而商业用地则可高达每亩300万元以上。

　　事实上，苏州大部分土地是以工业用地批出，但随着近几年房价飞涨，很多人为了谋求更大的利益，纷纷求着转变土地用途，改建商品房。于是，姜人杰利用手中的权力，再通过合法的土地拍卖途径，为很多商家实现了这个目的。

　　而为姜人杰行为充当合法工具的，正是其子姜荑实际掌控的苏州福海拍卖行有限公司。

　　福海拍卖行

　　姜人杰落马的第二个版本是说，有人举报，福海拍卖行有限公司注册资金来源有问题。

　　有知情人士透露，事情的发生与2003年8月“新苏国际大酒店”的拍卖有关。新苏国际大酒店属于苏州工业园区国有资本，是苏州市第一家五星级大酒店。当时是上海国际商品拍卖有限公司（后来该公司与福海拍卖行在苏州有着很多的合作关系）承接了这个拍卖项目，但后来因姜人杰的插手，指定由福海公司估价拍卖。该酒店最终以6.3999亿元成交，福海公司抽取了5%的佣金，一举获利3000多万元。苏州的拍卖业人士对此深感不满，于是作了举报。

　　本刊记者在苏州市工业园区工商局查阅的资料显示，福海拍卖行有限公司已于2004年8月9日，即姜人杰被“双规”后的第三天被注销。福海拍卖行有限公司是2002年10月10日成立的,注册资金为500万元，出资人为自然人龚薇和史建官，出资额各为250万元。注册登记上的法定代表人是龚薇，总经理是姜荑。该公司拥有郭悦、包再名等3名国家注册拍卖师。经调查发现，姜荑和龚薇为夫妻关系。

　　但是，令人奇怪的是，在福海拍卖行网站上显示的总经理，却是有着“苏州第一女拍卖师”之称的郭悦。本刊记者在苏州联系到郭悦，得知记者的来意后，郭悦称她不过是福海拍卖行聘来的技术人员而已，之后便对记者的提问选择了沉默。

　　更令人奇怪的是，姜荑和龚薇当时都是刚毕业一年的大学生，哪来那么多钱办公司？因此，有人透露，福海拍卖行成立之初，是姜人杰从自己主管的资金中挪用了1000万元，其中，500万元用作福海拍卖行的注册资金，另外500万元则是启动和发展资金。

　　中国拍卖业协会一位专业人士告诉《商务周刊》，拍卖资源的取得，一般情况下有三种方式：一是私人关系；二是口碑和信用累积；三是法院关系。而拍卖公司作为一个不显眼的中介机构，成为权力转化为金钱的安全通道，几乎是业内默认的事实。

　　在这一点上，姜人杰及其子姜荑是聪明的，父子合作，几乎垄断了苏州的拍卖市场。从福海拍卖行的业务不难发现，福海拍卖行几乎囊括了苏州所有新开商铺以及除苏州市土地储备中心外的所有土地和关联企业的土地拍卖。而本刊更是发现，在很多福海拍卖行执拍的大型土地拍卖会上，姜人杰作为领导都列席参加了。

　　正是这种垄断，福海拍卖行的收费标准也远比其他拍卖行高出两个百分点。2003年7月24日，新艺城大厦由福海拍卖行执拍，以9600万元的价格拍走；2003年12月21日，上海国际拍卖行协同福海拍卖行共同运作对“观前一手商铺”进行拍卖，最后14套商铺成交了9套，总成交额接近4700万元……按照5%的收费标准，福海拍卖行每一单业务就可挣几百万元，而这样的业务几乎平均每个月就能摊上两笔以上。

　　苏州某拍卖行的负责人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在苏州，效益较好的拍卖行一年成交额不过3亿元。同样作为政府指定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公物拍卖机构，苏州市拍卖行有限公司自1995年成立至今，共成功举办了各类拍卖会300余场，近10年累计成交额为12亿元；苏州金腾拍卖有限公司举行了近百场拍卖，成交额仅为1.5亿元；而福海拍卖行网站的资料显示，该公司成立一年来的拍卖成交额累计就已达8.1亿元，占苏州拍卖市场的40%左右。

　　“福海拍卖行把别的同行逼进了绝路。但现在终于恢复到往日的情景了。”蔡履健的苏州金腾拍卖有限公司在福海拍卖行出现之前，曾是苏州拍卖行业中业绩非常好的公司之一。显然，姜人杰父子的落马令蔡履健感到高兴。1月26日，他的公司又会有一个大型的土地使用权拍卖会。

　　“世遗会”的投资

　　第三个版本是说，为了迎接第28届世界遗产大会的大规模基建，姜人杰大捞好处，那些“宫灯”和“港湾式候车亭”就是腐败的见证。

　　有人指出，姜荑曾组织公司承揽公交候车亭、宫灯改造捞钱被举报。这两项改造均由政府投资，结算费用都比较高。

　　据了解，苏州市区现共有108个“港湾式候车亭”，每个造价竟高达20万元。从2003年到2005年，苏州市还计划投资62亿元，在3年内建设农村公路2126公里，到2007年时，全市行政村的公交班车通达率要达到95%以上，每个行政村至少要设置两个这样的“港湾式候车亭”。

　　而在苏州古城区的几乎所有道路上，为迎接世界遗产大会共添置了1617套“宫灯”，总造价将近5000万元。尽管苏州有关部门对外表示价格不贵，但一位知情人士却对本刊记者说：“这些都是特意为苏州量身定制的东西便宜不了哪儿去。”

　　事实上，早在2001年12月26日，苏州就成立了专门负责重大城建项目建设资金的筹措和投入以及建设的苏州城市建设投资发展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苏州城投）。该公司成立近三年来，已经融资50多亿元人民币，几乎囊括了苏州的绝大部分市政建设。投资建设了官渎里立交、东南环立交、沪宁高速公路苏州西出入口工程等22座桥梁，投资建设了环古城风貌保护工程、南门路改造、竹辉路拓宽等32条道路，还投资建设了规划展示馆、伍子胥纪念园、演出中心、白洋湾、东汇路定销商品房等。

　　而这个公司的法定代表人、董事长正是时为副市长的姜人杰。且该公司旗下的3个全资子公司、7个控股子公司以及3个参股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也大多为姜人杰。

　　姜人杰的任期内，正是苏州市固定资产投资和城市建设的高速发展时期。统计资料显示，2002年，苏州市的固定资产投资已经超过1000亿元，进入全国的前列；2003年，苏州固定资产投资达到1409亿元，仅次于北京和上海。这当中，高速公路和城市建设是固定资产投资的主要部分。

　　从2002年开始，苏州市开始为举办第28届“世界遗产大会”投入资金，至2004年6—7月世界遗产大会在苏州召开，3年中苏州围绕大会投入100个亿改造城区。这100个亿曾经引起苏州人的争议。

　　姜人杰当时向媒体介绍了这100亿投资的去处：除了山塘历史文化街区的保护性修复工程、9处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园林景观的保护性整修工程以外，自2002年起，苏州还建设了环古城河风貌保护工程、为减轻古城区交通压力而建设的环城快速交通网以及通过庆虞河引太湖水和长江水改善苏州城市水环境的工程等等。

　　可以肯定的是，这些投资确实都取得了明显的成效。例如有1200多年历史、作为苏州水巷典型代表的山塘街，经过保护性修复，再现了“东方水街”神韵；从太湖、长江引水，促进古城水系流动的工程使古城水质从劣5类恢复到4类，长达35.5公里的小河水质得到明显改善，“人家尽枕河”的水城风貌得以恢复；为了保持古城风格的一致性，苏州还将200多家工厂迁出了古城区……

　　“虽然世界遗产大会只开10天，大量建设成果却留下来了。你说值不值？”姜人杰曾得意地反问记者。

　　但在姜人杰被调查之后，姜主管的部分为“世遗会”而建的城建工程也出现了一些质量问题，成为新的“遗产”。例如，投资高达4.66亿元的苏州新庄立交桥在2004年初竣工后数月不到，立交桥已经出现了裂缝，开始限制通行。新庄立交桥是江苏省最大的公路立交桥，该工程的责任部门为苏州城投。

　　而广济路、清塘路交叉口的惠济桥，尽管造好才一年多时间，可部分石栏也已经开裂。本刊记者在现场看到，桥面顶部的部分花岗石栏杆出现了裂缝。这些裂缝的长度一般在10厘米左右，最大宽度达1厘米以上，裂缝贯穿整条石栏，把20厘米厚的石栏硬生生地“掰”成两块，受损的石栏足有10多条。这个工程同样是苏州城投负责的。兴建这些“豆腐渣”工程，究竟多花了多少资金，又有多少汇入姜人杰的聚宝盆里那几十公斤重的钞票，目前尚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