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新闻网-成都日报讯

　　明正彬

　　39岁，缉毒警察，云南省保山市公安局副局长、禁毒支队支队长。云南龙陵人，1986年毕业于云南省人民警察学校。从警19年上百次卧底，亲手抓获毒犯1800名，缴获毒品3．5吨。1994年被公安部授予“全国优秀人民警察”称号，今年当选中央电视台2004年“感动中国”10大年度人物。

　　卧底警察

　　毒贩用枪口顶住我脑袋，我的心跳得厉害。既然做卧底，我就没有抱着警察的心态，我就是一个黑老大。

　　本报记者（以下简称“记”）：我到云南就听说你的大名，听说境外毒枭悬赏500万元要买你的人头？

　　明正彬（以下简称“明”）：我不是好好的吗（笑）。

　　记：别人也破了案子，他们为什么不悬赏别人而要悬赏你的命？

　　明：我在卧底呀，好多毒犯都栽在我手上。

　　记：卧底了多少次？

　　明：上百次吧。

　　记：感受最深的是什么？

　　明：我这人命大，毒贩的小命抵不过我的命（笑）。

　　记：卧底是时刻与死神打交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害怕吗？

　　明：怕也没用。前10年境外毒贩就随身带着手榴弹。当然我们训练过，这么多年也积累了经验。

　　记：什么经验？

　　明：胆大心细，同时还要有勇有谋。

　　记：你讲一个你做卧底的案子，最好惊险点的。

　　明：1993年我扮成大买家打入一个武装贩毒团伙，经过层层关口被带去见他们老大。一进屋子，他们把一名同伙打得皮开肉绽，说这是为警察办事的。说着老大掏出一支手枪在我面前上了膛，最后用枪口顶住我脑袋，说我是警察。我的心跳得厉害，那时候只要我表情稍有不对，后果不堪设想。

　　记：你紧张吗？

　　明：我肯定紧张。当时我用余光看他，突然，我一个反手下了他的枪，动作非常快。他很惊慌，比我还紧张。我说，玩枪你还差一截，这支枪也太差，等做完生意，我给你弄支好的。我把枪丢在地上，点起一支烟。既然做卧底，我就没有抱着警察的心态，我就是一个黑老大。

　　记：这毕竟是一个武装团伙，最危险是什么时候？

　　明：抓捕，临门一脚最关键也最危险。这个案子最后交货收网时差点发生意外，当时一团漆黑，警察要打手电筒，要举枪威慑，还要铐人，难免出现纰漏。我本来不参加抓捕的，把毒贩押上车时，突然看到一个被铐着的嫌疑人正在用手掏裤包，我猛扑过去死死抓住他的手掌，他裤包里果然有一枚手榴弹，引线已经拉出来了。如果手榴弹爆炸，周围还有4个嫌疑人和我们10多个警察，伤亡就惨重了，这个案子就不是漂亮的歼灭战，可能就是很惨痛的教训。

　　记：像你这样行走于生死边缘是什么感觉？

　　明：生死只在瞬间，当然我不会做无谓的牺牲，那种兴奋别人无法体会。比如我平时不抽烟，那时我也会吞云吐雾。

　　铁骨柔肠

　　铮铮铁骨的明正彬，其实内心柔情似水。他对毒品犯罪的深恶痛绝，源自一个小女孩的死带给他的震撼。

　　记：当初决定干这一行时，你想到缉毒有这样危险吗？

　　明：当时很单纯，就觉得当警察很刺激，缉毒才是男人干的事。我考警校是背着父母的，后来才知道干缉毒太危险，案子破了，那种兴奋过后，我心里也很沉重：怎么会有那么多毒品？

　　记：我知道滇西一带毒品泛滥，现在形势怎样？

　　明：我们压力很大的。保山有170公里的国境线，与缅甸接壤，国境线无任何天然屏障，是国内禁毒斗争的主战场和最前沿。我们在怒江有3个检查站，有时候一辆客车带下来10多个人体藏毒的。

　　记：你干缉毒19年，什么案子给你的印象最深？

　　明：我就遇到一个案子，是个女的，带回办公室审查，她抱着一个婴儿，还不满周岁，小女孩整天哭，小女孩一哭起来，她就给她喂奶。喂来喂去我看了不行，好像有点昏迷，送到医院抢救，这个婴儿死去了。后来经过化验是中毒死亡，因为这个妇女体内藏毒，毒品外包装破裂，毒素渗透到母乳内，她还哺乳，最后导致女婴中毒死亡。

　　记：看到小女孩的死，当时什么心情？

　　明：那天我在医院，一直看着那个小女孩冰凉地放在医院的床上，最后医生把她抱走。我问了医生几遍，她死了？医生很严肃说，死了。虎毒不食子呀，我确实无法把这个母亲对婴儿的哺乳和中毒联系到一起，小女孩的死让我难受了几天，怎么说呢，案子破了，嫌疑人抓到了，但是小女孩是无辜的呀，这个案子让我震撼。

　　记：我很想了解你这样人的内心，刀光剑影你见得多了，一个女婴的死怎么让你这样动感情？

　　明：干我们这一行的，内心其实很动感情。这个案子让我对毒品犯罪深恶痛绝，每当看到田坝上的老百姓，看到村里飘起的炊烟，听到学校的读书声，就有这个感觉，你得努力工作。说实话，我知道禁毒不是我们这一代人能够完成的，但多截获一批毒品，就可以多挽救一些人，我觉得这就是我们的价值所在。

　　记：毒道上都知道明正彬的大名，但是你有没有也有失手的时候？

　　明：怎么没有。有一年，毒贩运货用的车和车牌都已经侦查清楚，但这批将近50公斤的毒品从眼皮底下溜到了广东，我觉得窝囊。我这人的特点就是不服输，这批货出手后估计300万元，我琢磨毒贩有可能带着这笔钱原路返回，就带了4名侦查员埋伏在边境勐捧的一个荒山上，守了整整5天6夜，带的干粮1天就吃完了，剩下5天是野果充饥，过起半野人的生活。守到第6天夜里，才看见两个男人赶着一头牛走来，牛背上驮着两个鼓鼓的麻袋，结果麻袋里是毒资326万。

　　记：毒犯没有想到这里还有缉毒警察。

　　明：但是我们尝受饥寒极限的那个滋味，警察们想起来就想哭（笑）。

　　绑架儿子

　　当听到毒犯绑架他的儿子，烧了他的家，明正彬的心也掠过一丝凉意。他回家一直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儿子，感到对家人有着无限愧疚。

　　记：我听说你的大名让境外毒犯恨之入骨，他们多次收买你。

　　明：境外毒贩说我不讲情面（笑），我甚至对说情的人也不留情面。1999年破了“6·6”大案，我们抓了蒋大万和7个嫌疑人。境外的大老板就托人打电话给我说：只要放了蒋大万，要100万还是200万，明公安你开个价。我在电话里警告他们：你们马上停止贩毒，投案自首。他们劝我讲话含蓄一点，我说用不着。

　　记：是你性格上的原因，让你和贩毒分子结怨很深？

　　明：不。我觉得禁毒和贩毒本身就是一对矛盾，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们这的犯罪分子很猖狂，你越怕，他们就越凶狠。但是我还是没想到他们会绑架我的儿子。

　　记：你事前没得到一点消息？

　　明：我没有在意，想到你几个境外毒贩敢来中国做这种灭绝人性的事？当时我正在昆明办案，保山传来消息，我儿子几次险被绑架，家被人纵火烧了。局里很重视，3天就破了案，抓了4名嫌疑人。我看了他们的笔录，看了他们实施绑架的绳子、封口胶和麻袋等作案工具，心头还是有点后怕。

　　记：局里查清了案子，是怎么回事？

　　明：原来，这伙缅甸毒贩见我软硬不吃，决定绑架我的儿子，换回蒋大万。当时我家还在龙陵县。境外老板出资10万元，在瑞丽雇了4个杀手，悄悄来到龙陵。他们发现，我妻子白天上班后，家中只剩下岳父母和我儿子。他们带着绑架工具，3次到了我家，说是明局长的朋友，还把我儿子抱在膝头哄着。结果3次绑架都未得手。8月16日夜，他们往我家房子投掷自制的汽油燃烧瓶，不是扑救及时，我媳妇、儿子就被烧死了。

　　记：你回到家是怎么样的情景，见到老婆和儿子说了些什么？

　　明：大概过了四五天我回来。回到家很晚了，我媳妇眼睛红红的，她看着我，我看看她，什么都没说。我儿子那时才两岁，已经在床上睡熟了，我摸摸他的脸说，小毛头，算你命大。那天晚上我一直坐在床边看着他，等儿子醒过来叫一声爸爸的时候，我心里感觉很愧疚，对不起老小。

　　记：当时老婆没有一丝怨言？

　　明：媳妇当然是有一些怨言，就是你不能照顾家也罢了，我们也不需要这样的“照顾”（笑）。

　　记：亲人遭到这样的报复、恐吓，内心有没有动摇过？

　　明：当时心里也有一丝凉意。你想，两岁的儿子，如果被他们装在麻袋里，抬到缅甸……但是我也在想孩子长大了，他应该知道他父亲是警察，警察该干什么？毒贩这样做是打我的软肋。

　　大忠即孝

　　明正彬是个大孝子，父母非常担心他干的事情，但知道他在枪口上大智大勇，看到别人拿多少钱都买不到他。老人放心了。

　　记：你当初怎么干上卧底这一行的？

　　明：说来是笑话，刚从警我不太注意形象，年轻人喜欢长发，我也留了一头长发，整天穿着花衬衣，而且不系扣子，有点吊儿郎当的，人家都不相信我是警察。但我比较喜欢动脑子，破案速度也快。领导看我那个形象不像好人，就让我做卧底（笑）。

　　记：父母知道你做的事情吗？

　　明：知道。他们都70多岁了，身体都不好。我家父亲是农民，母亲是农村老师，小时候生活非常贫困。我现在只要有点时间都会陪他们，为老人剥剥核桃，煮煮东西给他们吃。每次出差在外，两三天就会打个电话回家。

　　记：老人肯定担心你的安全？

　　明：他们一开始非常担心，后来知道我在枪口上大智大勇，看到别人拿多少钱都买不到我，他们放心了。

　　记：怎么讲？

　　明：一次我有个同学来找我，我不在家，他放了4条烟在家里。我出差回来拿到烟一掂不对头，打开看一包烟没有，全部是钱，一二十万元，父母一看就傻眼了。我马上打电话给我的同学，他说有一个朋友贩毒被抓，你手下留情。我说你的朋友局里会按法律办事，你这样做一是不尊重我，二是为难我。我把钱退给他，老人很高兴。他们讲忠即孝嘛（笑）。

　　记：但是我知道你把侄子送上刑场，而且是你亲自带队抓捕的，你怎么面对家人？

　　明：抓捕时我在现场，我指挥的，看到我的警察把侄子押上警车。没办法，我是指挥员，不能回避。我在局里说过“谁敢贩毒就抓谁”，侄子是法不可恕，他直接从境外携带20多公斤海洛因，又没有立功表现，1993年，同案的6名毒贩都枪毙了。

　　记：以你的指挥经验，在抓捕现场少设一道卡，他是可以逃的。

　　明：但我心里面不能原谅自己。

　　记：听说枪毙那天，你又去为侄子收尸。

　　明：老辈子打电话说，他们家在农村很困难，很难过，你枪毙的人，你去收尸。我心里也难受，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小时候带他玩，青梅竹马，不能说没有感情。而且，他为贩毒已经付出了代价，我去收尸也是为了亲情。

　　记：我看保山不少干部有别墅，养兰花，吃吃喝喝，你这也太寒酸了。

　　明：不瞒你说，我现在还住单位集资的房子，以前住几十平方米。因为工作忙，我也没有钱（禁毒支队的人讲，明正彬现在还背着债），我不是很看重这些。小时候受了那么多苦都过来了，我已经知足了。现在保山一些老百姓生活还没有根本改善，吃吃喝喝我最看不惯。

　　记：你脾气很直。

　　明：过去协助别的地州办案，他们请吃我不去，有人还因此骂我，当时是到了这种地步。现在虽然我也不能置身事外，但不搞迎来送往，我脾气就是这样，能实实在在为老百姓做点事就行了。

　　记：你入选2004“感动中国”年度人物，大家把你看作英雄？

　　明：我作为缉毒警察，只是忠于法律、打击犯罪，这是我的职责。国内像我这样的警察很多，真正的英雄是那些已经牺牲的战友们。

　　记：现在你已经在媒体上露面，不会卧底了吧？

　　明：我还是在一线带队伍，在现场指挥判断，这样更直接、准确。我经验丰富一些，大家感觉和我办案比较安全。我不会坐在办公室批批文件（笑）。

　　采访手记

　　（ 2005年 2月 1日保山）

　　明正彬，身材魁梧，有一脸“凶相”。当地人说，他长得不像警察，化身卧底更像警匪片里的坏人。

　　这是一位不穿警服的警察。我通过朋友约好了采访，到了保山又等了两天半，他才风尘仆仆赶回禁毒支队和我见了面。他笑笑：这两天带队查缉去了。算是表示歉意。我说，怎么不穿警服啊？他又笑：一年365天，我们穿警服的日子还不到10天。他大概是笑我不懂行了。

　　这就是让滇缅毒贩闻风丧胆的“明公安”。我在云南当过知青，知道怒江大峡谷山高水深，茶马古道与毒道同样有名。这次来听到了当地流传的警察上演“无间道”的种种版本，而且比电影更加精彩。诸如“明公安”卧底如何如何厉害，毒贩落在他手上没办法逃脱等等。明正彬被传说得像从石头里

　　蹦出来的孙大圣，当地人把他神话了。

　　坐在我面前的明正彬，平常得像一个邻家大哥，这次采访更像朋友间的一次把酒倾诉。我没想到一个屡经刀光剑影，血命惊魂的卧底警察内心竟也柔情似水，最让我感动的是他的真实，他没有掩饰自己也有脆弱、失败的一面。他面对枪口同样紧张，在儿子面前也流露软弱，对某些官场风气他和人们一样看不惯，被推选“感动中国”人物了，他也敢向记者披露从警初期自己也有“不太光彩”的形象：“留了一头长发，整天穿着花衬衣，而且不系扣子。”我想，我看到的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吃着五谷杂粮有着七情六欲的英雄，这样的英雄让我觉得亲近，人们都可以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但长期与死神打交道，不是一般人能够经受住的。他以行走于生死边缘的从容，面对金钱收买的淡定，把法制的正义力量传递给老百姓，诠释着一个警察对社会和百姓苍生应该担当的责任。我的感动在于一个人忠于职业的本色和本分，我从心里佩服这样的血性汉子。

　　采访完与他合影，在他强健的体魄和精神面前，我感到了一种踏实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