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6日已经降临广岛。上午8点,被两次虚报的空袭警报折腾得疲倦不堪的24500名城市平民,在头天夜里和这天上午提高了警惕,他们正在忙于战时的日常事务。在本州西南海岸上的城区,从未遭受过B-29的轰炸,不轰炸广岛的时间越长,人们就越恐惧,人们担心自己正在经受特别的惩罚。
在广岛的西部阅兵场,大约40多名军人,痛苦地向妻儿告别。士兵们拥挤在第十一步兵团的营房里,另一些人在中国军事特区总部大院里做软体操。早些时候,两架B-29轰炸机对附近的广岛城堡进行了轰炸,轰炸持续了几天,现在停止了。23名美军战俘已经吃完了早餐。
在广岛城里城外别的地方,这一天已经开始了。在这一天,许多人都将在即将上演的悲剧里扮演特别的角色。在小井西郊,教士谷本阳正帮助朋友搬运一手推车生活用品,它们是为了保管而从城里买来的。谷本阳在佐治亚的亚特兰大学习过,他是一位卫理公会教派大臣。靠近广岛市中心,在附属于政府通讯局(邮政、电话和电报中心)的医院,护士长丰谷通彦博士躺在自己卧室地板的稻草垫子上面;医院的医务室遭受了空袭,他整个晚上都呆在那里,他精疲力尽。不远处,风筝制造商森本义重堆积了一批风筝,准备油漆。森本义重的家在长崎,但是他已经在广岛受雇多月,为军方制造反航空器风筝。在城市以西八英里处,多媒新闻社的一名记者中村觉,正在朋友的家里享用早餐。
上午8点16分,奇异的白光吞噬了天空,遮蔽了太阳。过热的空气形成了一个巨大半球,空气压缩得很厉害,清晰可见,空气向外流逝,以每秒钟1200英尺的速度向四面八方爆裂。距离爆炸中心两英里范围的木制建筑瞬间变为火海。后来有人计算出,火球在城市上空制造的高温达到了540000华氏度。距离爱欧桥大约300码的地方,火球的正下方(又称零点),受到11000华氏度高温和空气压力的轰击,空气的压力达到每平方码八吨。坐落在上述地点的一家私人医院志摩诊所,几乎被蒸发掉了,所剩下的东西只有诊所入口处的水泥柱子,来自上部的压力把柱子牢牢地垂直地嵌进地面。距离零点1000码的范围以内,花岗岩建筑的石头表面融化了。距离零点600码的地方,泥做的砖瓦——熔点只有华氏2300度——屋顶消失了,墓碑石头表面的云母也融化了。
在距离爆炸中心附近的任何地方,幸存下来的人很少,他们中间几乎没有人能够回想起听到了爆炸声。远一些的地方,爆炸声很大,在12英里外的吴海港,人们以为是附近的军火库发生了爆炸。在两英里外的一个房子里,记者中村被抛到地板上,朝东面向广岛的窗户玻璃都裂成了碎片,中村挣扎着爬起来,冲向屋外。他望见市中心一股浓厚的柱状云在升起,在估计离地面约15000英尺或更高的地方,柱状云变成了滚滚的红色火球,就像奇特的花朵骤然开放。中村冲向他的自行车,骑车向低悬的黑黄色的云冲去,云像一大块裹尸布,裹住城市残余的部分。
教士谷本阳正在朋友家的过道上卸载货物,他意识到,将近两英里外的一股强大冲击波把他摔到两块石头之间。他什么也听不见,但几秒后,他感觉到一股空气的强大压力,石头靠他更近了,瓦砾雨点般落在他身上。谷本阳站起来,看见房子已经不复存在,被压扁了。他抛下朋友,跑向马路,看见正在挖掘防空掩体的一群士兵,士兵们正从坑道里爬出来,鼻子还流着血。
谷本阳冲向冒烟的城市,为自己的教堂以及牧师的安全忐忑不安。他同样担心妻子和婴儿的安全,为安全起见,每晚他都把他们送到远郊的丑田,但是现在他们应该回去了。
虽然风筝制造商森本距离零点相对近一些,但他奇迹般地被油漆店的墙保护起来,当时他正在店里售货。他在茫然中冲出商店,穿过燃烧的城市。他几乎不知道时间或距离,最后他还是来到仍在运转的火车站,攀上一辆运煤车,打算返回到长崎的妻子身边。
丰谷医生正在卧室里休息,突然发生的、强烈的闪光惊动了他。“一个人对于小东西记得很清楚。”后来丰谷在日记里写道,“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花园里的石头灯被点燃了,光彩夺目,花园的影子不见了。光彩夺目的景象没多久,一会儿就变得阴暗模糊。透过旋转的灰尘,很难辨认出支撑我屋子一角的木头柱子。屋子发疯似地倾斜了,屋顶半塌了。”“就在那一刻,”内科医生写道,“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变成一丝不挂,真是奇怪。”
丰谷穿过倒地的横梁,走进花园。他发现自己身体的整个右半部分不见了,血淋淋的。他的大腿伤口有一大片裂片突出。鲜血开始从他的脸部和头涌出,他用手指触摸到自己的唇部有严重裂伤,同时还发现一大块玻璃嵌入自己的颈部。丰谷把玻璃拔出,他开始害怕玻璃已经割破了颈动脉血管,自己将流血致死。
丰谷医生回忆,妻子向她喊叫:“丰谷!丰谷!”她从房子残骸中爬出,抬着肘,衣服已经破烂并浸透鲜血,眉毛也被烧掉了。房子正在倒向他们,丰谷对妻子说快跑。通向大街的最好的通道似乎要穿过相邻房子的残骸。穿过大门到达大街,丰谷跌倒了。他发现自己被一个男尸的头部绊倒了。
“实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丰谷近乎歇斯底里地叫着。夫妇俩人站在街上,他们的房子倒塌成一团。其他房子也开始倒塌并燃烧,他们奔向医院。丰谷医生现在系着妻子的围裙,以遮盖自己的裸体。他们在凌乱的街道上穿行时,速度很慢,因为路两旁的房子不断燃烧和倒塌,到处浓烟滚滚。丰谷突然感到口渴难忍,这是经历原子弹爆炸的幸存者们身上发生的最普遍的早期症状。他感到体力难支,告诉妻子别管自己,赶快走。
慢慢地,丰谷恢复了体力,他跌跌撞撞地穿过阴暗的灰尘和浓烟。他知道别的一些人也在黑暗中摸索。许多人僵硬地行走着,高举着胳膊,手和前臂还在摇摆。他模模糊糊地看出,那些人被火烧了。那些人奇怪的姿势,避免了自己烧焦的身体表面彼此间相互摩擦,以至于疼痛难忍。丰谷看见了一个赤身裸体的妇女,怀里抱着婴儿,他转过眼去,不想使她尴尬。出奇的沉默震撼着丰谷,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呻吟,没有人哭泣,也没有人嚎叫,那些人就像幽灵一样移动着。
丰谷到达了医院,栽倒在担架上,医院是一幢主体部分完好无损的建筑。当一名护士开始用碘水擦拭他被撕破的胸口时,钻心的疼痛刺激丰谷从半昏迷状态中醒来。他第一次意识到医院和建筑都被大火吞噬了,每一扇窗户都是一片火墙。他被带进医院的花园里,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别的病人正在被抬离这幢建筑物。他躺在担架上,眼睛向上,只见大火烧着了精棉,精棉带着含锌的被撕成碎片的在屋顶空中盘旋、上升。大块燃烧的木头弯了起来,向下掉,一块炙热的灰烬落在他的脚踝上。混乱中间,他意识到自己的妻子已经来到医院。
那晚,医院的主治外科医生缝合了丰谷撕裂的脸和大腿,以及身体上的其他30个裂口。大火熄灭了,整个医院平静下来,医务人员和不断增加的病人重新回到建筑物里面,至少建筑物可以作为一个避难所。虽然丰谷严重受伤,但他将为广岛幸存者的康复贡献重要力量。
慢慢地,广岛的充满浓烟和黄土的裹尸布下面,千奇百怪的生命开始出现了。牧师谷本没有受伤,他跑向城市,碰到许多从废墟中挣扎出来的人。他们就像出自一个模子,盲目地在倒塌的电话杆、电线圈和瓦砾堆周围和上面转悠,耷拉着眼睛,直直地向前走,一言不发。
见到那么多人一丝不挂,身体僵直,谷本震惊了。原子弹爆炸后产生的热已经烧掉了那些人身上的大部分服饰,随后的冲击波剥光了他们衣饰的残留部分。身穿吸热的黑色衣服的人,烧伤最为严重。那些穿白色和浅色衣服的人则要幸运得多,白色把光反射出去,于是不会发生燃烧。战时的日本,大多数女人都穿着实用的衣服,普通的或者绘有图案的蓬松裤子,但是仍有一些人钟情于裁剪考究的古装和服。很容易将身穿饰有图案服装的人跟别的人区分开来,那些人的身体烙上了衣服上黑花的图案。面对这些烧伤严重者,谷本为自己的健康感到莫大的惭愧,他喋喋不休:“实在不好意思,我的烧伤没有你们那么严重。”
在谷本跑向自己的邻居途中,他经常听到“救救我吧”的叫声从坍塌和燃烧着的房子的废墟中传来。他知道自己爱莫能助,于是继续向前跑,同时还不停地祷告:“上帝,帮助他们吧,把他们带离火海吧!”
为了避开许多废墟和坚实地燃烧着的墙,谷本绕了许多弯路。他已经奔跑了大约七英里——在他努力克服第二个障碍时——大火迫使他跳进湍急的织田河里。爬上对面的河岸之前,精疲力尽的他差点被淹死。他继续向前跑,在依然直立的神社附近,他碰见了一个怀抱婴儿的妇女。那是他的妻子,但是他差点跑过去。这时,他已经花费了不少体力和精力,于是只说了一句话:“你没有危险。”那天一大早,谷本的妻子就从丑田返回了。空气压力摧垮了她和婴儿栖居的住宅,花了半个小时,她才带着婴儿挣脱了房子废墟。现在,她在返回丑田的途中。
在东部阅兵场上,谷本目睹了人们的惨状,这个阅兵场是用来在空袭中作疏散中心用的。烧伤者在呻吟,嘴里念叨着“水,水”,在废墟中,谷本找到一个盆和仍在运转的水龙头,他开始装水,把水倒进一张张冒烟的嘴里。一些伤员背上的皮肤,就像衬衫的尾部一样垂下来。
谷本寻找着自己的牧师们,他到了浅野仙定公园,这里是一个凉爽葱绿的避风港,距离零点很远,躲过了原子弹的爆炸。成百上千的伤员来到公园以躲避大火,但是谷本到达这里不久,火苗就开始舔起他们的避难所。伤员们涌向挨着公园的东志河河岸躲避火苗。拥挤的人群把许多人推进了河里,那些人被淹死了,河滩塞满了尸体。
谷本环顾河岸,寻找船只。最后,他找到了一只沉重的扁底船,五个严重烧伤的尸体在船上,显然,这些人是在刚要划船的瞬间死亡的。恐惧死亡的谷本把尸体拖离船体,一边嘀咕着:“原谅我开走了这只船。我必须用它来拯救其他的活着人。”他把船推进水中,只用一根竹竿作支撑,一次10到12人,将受伤者送往安全地带。
当谷本在继续拯救别人时,四个政府官员来到了公园,他们挤过绝望的人群,朝着河岸方向前进。他们喊叫着:“天皇的画像!天皇的画像!”一人在前,两人在左右两侧扶着,一人弯腰驼背,四个人搬着巨大像框里的裕仁画像。这四个人从危险的通讯局里把画像带了出来,带离迅速蔓延的大火。公园里那些伤残的、沾满鲜血的、烧伤的和裸体的人们立刻行动起来,让出一条通向河畔的道。士兵们聚精会神,向天皇的画像敬礼,能够站立的平民弯下腰表示崇敬,站不起来的人则合着双手进行祈祷。河岸上的一个官员抽出剑,向过往的船夫咆哮。一只船穿过尸体到达岸上,把天皇的画像带到了更加安全的地方。